第22章 鎮壓
2024-05-10 00:19:40
作者: 雲川縱
殷殷雷聲一陣連一陣,聲聲震在人的心間。滔滔銀河之水自天上來,瓢潑大雨籠罩了千家萬戶,大力沖刷著人間污垢。
訓練有素的白澤衛轟然應諾,整整齊齊退向了門外。
薛長老眼皮狂跳,整個人仿佛又跌回了赤紅火海。他與官府打交道多年,自問還算了解官老爺們,卻從見過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之人。兩年前,神教在城外織了一整張蛛網,據點香火鼎盛,兵械人馬充足,自問碰上官兵亦有一戰之力。沒想到這個女子竟然說服正在附近訓練的神機營直接炮轟長興教老巢,導致神教損失慘重,逼得他只能借火海遮掩遁走。
噩夢纏身兩年,再相逢,這女子居然又是一言不合就放火。
她到底有多喜歡火?!
薛長老心知陸九萬說到做到,眼瞅著白澤衛已退出去一半,他不敢再拖,整個人如展翼的大鵬,縱身撲向背對著大殿的陸九萬。
擒賊先擒王,他不信擒住了陸九萬,白澤衛還能毫無顧忌地放火!
黑影裹挾著風雨兜頭而下,行至門口的陸九萬豁然回首,手中單刀快過頭腦,鏘然與雙刀相交,堪堪在刀刃加身前架住了殺器。
狂風呼嘯,掀開了薛長老的風帽,露出他慘遭火舌舔舐過的扭曲面容。
「原來,還是給你留下了點紀念啊!」陸九萬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手腕翻轉,縱身撤出戰圈。
薛長老緊隨其後,步步緊逼,雙刀舞得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生生在大雨中舞出了一輪雪亮明月。
陸九萬足尖點地,被他逼得逐漸遠離了寺門口,急得唐惜福上躥下跳,舉著弓弩瞎比劃。
陸九萬掌中單刀乃是白澤衛制式雁翎刀,刀身窄而直,刀尖微翹,用材做工講究,更兼豪飲過無數惡人之血;薛長老揮舞的雙刀短而闊,亦是經過千錘百鍊的精刀。兩人兵器均趁手且精良,唯一能分出高低的有且僅有人本身。
薛長老極善抹刀,每每陸九萬攻來或退走,他總要一刀壓住雁翎刀,一刀搶步進攻,試圖逼得對手棄刀。陸九萬向來是遇強則強,順勢拗步反撩,仗著刀身長,直取敵人手腕。
雙方一觸即分,薛長老雙臂掄圓,刀勢連綿不絕,像是亮堂堂的巨輪罩頂,刀下萬物生生壓成了蚍蜉。陸九萬深吸一口氣,逕自拔地而起,使了一招雞啄粟,掌中單刀快速且不停歇地點向巨輪中心,似泳者穿透水流,隨著「啵」的一聲輕響,巨輪停止轉動,薛長老右手血流如注,握刀的手微微顫抖。
蒼老的面容顫了顫,老人遽然向寺門處擲出了右手刀!
「嘿——」
利刃破空,凝聚了全身力氣的鋼刀劈倒了來不及躲閃的校尉,寺門口的隊伍驀然停頓散開。
「走——」薛長老雙手握住唯一的刀,嘶聲大吼,「吾以殘軀,衛神教不滅!」
徒子徒孫瞬間清醒過來,顧不得高宣教義,一窩蜂朝著鋼刀劈出的缺口衝去。
混亂間,不知誰碰掉了火把,地上桐油呼地著了起來,並迅速連成整片,將殿前廣場悉數籠了進去。
薛長老抱著必死的信念,奮力將陸九萬拖向火海,他長笑著,眼中燃燒著瘋狂。
變故出現得太快,快到白澤衛來不及放箭就跟妖人糾纏在了一起,打得難解難分。
「起盾牌!」
唐惜福一拋礙事的官帽,吩咐人用盾牌堵住了門,而後親自站在盾牌前方,挽了挽袖子,長刀出鞘,怒吼:「老子可是武進士!我看誰敢來找死!」
陸九萬眼角餘光覷著門口局勢暫時控制住了,立即變守為攻,雙手握刀,狠狠絞住薛長老的刀,而後猛然後撤,飛身而起,於半空中擰身,長刀從地上掃起一蓬桐油潑向對方,緊接著借勢旋轉著,狠狠兩腳踹向老人前胸。
悽厲的嘶吼與暴漲的火焰同時竄上霄漢,妖艷火光迅速吞噬了薛長老,縱然大雨加身一時也滅不了火。
「快退!你想嗆死自己麼?!」唐惜福殺得滿臉血花,沖她怒吼,「趕緊出來幫忙!」
陸九萬拄著刀站起來,捂著口鼻咳嗽了兩聲,親眼看著薛長老不甘倒地,才轉身向寺門口走去。
火光與夜色在她身後交織成一幅淒艷畫卷,夜空中隱約傳來枉死之人愉快的吟唱。
首惡伏誅,小卒子們很快亂成散沙,在白澤衛反覆宣揚「脅從不論」的政策聲中,心懷僥倖,個個都覺得自己問題不大的邪教妖人半推半就束手就擒了。
夜雨停歇,雲破月出,清輝灑落淨慈寺,照亮了一地的鮮血與廢墟。
陸九萬站在庭院青磚上,用靴尖蹭了蹭地上的黑灰,低聲嘆息:「何必呢,好生過日子,不行麼?」
「是人總有貪慾,有貪慾就易被煽動。玩邪教的,多半摸透了人性。世人所求,或高官厚祿,或平安喜樂,或長命百歲,你想要什麼,我以何誘之,總能引來一些把持不住的。」唐惜福細細擦著刀上的血,語氣冷漠,「能被邪教吸引的,多半是有所求之人,你救他們一次,用處不大。他們下次遇到手段更高超的騙局,大概依然會往裡跳。」
「那就從根子上解決。」陸九萬轉頭看他,「我不明白,論學識,官府更高;論人手,官府更多;論武力,官府更強。咱們幹嘛要讓邪教占據主場,他們能宣揚教義,咱們也能宣揚正道。」
唐惜福笑了:「因為好話多數不中聽。沉迷邪教之人,要的不是忠告,而是安撫,生活已經很苦了,還不興人家信點東西,找個支撐麼?邪教能陪他們談天說地,能給他們黃粱一夢,官府行麼?」
陸九萬沉默了,人生實苦,眾生皆有所求,邪教走到哪兒都能找到生根發芽的土壤。
寺廟的火已經熄了,地面蒸騰起的熱氣炙烤得人臉頰疼,連帶遠處的人影都有些扭曲變形。
曹敏修疾步走來,稟告:「後院有處佛堂封上了,發現了點東西,您要不要過來看下?」
塵封的殿門開啟,露出了內裡層層疊疊的牌位與長明燈,濃重的霉味兒與灰塵撲面而來,嗆得人鼻端十分不適。
曹敏修讓人開窗通風半晌,才請兩位上官進去。
這間佛堂相比其餘建築顯得古老了許多,但用料與建造卻遠勝他處。拂去牌位上的塵埃,現出的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異族名字,甚至都不是用中原文字所書。長明燈曾經約莫是長期點著的,燈身已摩挲出了包漿,底部沉澱出厚厚油泥。可惜,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意外,此處悄無聲息封存,直至今夜方重見清風朗月。
「佛寺里,能長期給亡者供奉長明燈?」陸九萬不確定地問,「不是都給神佛供奉麼?」
「我知道了!」唐惜福突然以拳錘掌,嚷嚷,「這才是淨慈寺的起源!」
陸九萬轉頭看他,神情愈發疑惑。
唐惜福連忙解釋:「我在僧錄司翻看了淨慈寺的卷宗,上面說此寺原本是鎮國公主為紀念族人所建。想來這些……」他指了指牌位,雙手合十,「都是公主的族人。」
陸九萬恍然,真沒想到邪教窩點能跟自個兒的楷模扯上關係。
鎮國公主,堪稱大燕女子最崇拜的人。一個異族女子,單槍匹馬追隨太祖起兵,率領一支紅衣軍收拾舊山河,功勳可與護國公比肩,兩人堪稱太祖的左膀右臂。
令世人惋惜的是,鎮國公主一生未婚,無後。
倒不是對婚姻有什麼執著,大家可惜的是如此英武的女將竟沒留下傳承,無論是子女還是徒弟。要知道,以太祖當年對她的器重,哪怕她指著街上的乞兒說是傳人,太祖也能捏著鼻子封他個將軍當。
陸九萬小心翼翼請下最頂端的牌位,用帕子擦乾淨,赫然顯出了兩種文字:一種是她看不懂的異族文字,想來應當是公主家鄉所傳;另一種是漢字,上書「大燕鎮國公主李玄霜」。
「這牌位格式,似乎不太對啊!」唐惜福摸摸腦袋,指著『李玄霜』問,「就這麼直接寫姓名啊?」
「因為公主有自己本族名字。」陸九萬恭恭敬敬擺好牌位,行了個禮,「李玄霜是她來中原後,自己取的漢名。她平生最佩服大唐平陽公主,所以姓李。她半生戎馬,臨終前希望能以軍禮下葬。」
鎮國公主平生有兩句話最出名,第一句「女孩子的地位是靠自己打出來的,不是靠男人施捨」;第二句「女子怎麼了,誰不服我打誰」。因著這兩句話,那年歲無數女子奮起反抗,追隨公主打天下。至今公主留下的紅衣軍還在為大燕戍守邊關,一代又一代,代代相傳。
那是大燕唯一招女兵的軍隊。
公主生前身後都極盡榮光,想不到薨後百年,存放牌位的寺廟竟遭此劫難。
陸九萬走出佛堂的時候,回頭看著牌位小山低聲道:「抱歉,公主。以後不會了,晚輩必盡我所能,鎮住京師鬼蜮。再不會讓他們打擾您了。」
天邊熹微,朝陽噴薄而出,逐漸照亮了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