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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風雨同路

2024-05-10 00:19:37 作者: 雲川縱

  正午的陰雲相比清早又重了幾分,鳥雀的叫聲中帶著不安,低低飛著,試圖尋找一個安寧的避風好去處。

  駿馬嘚嘚踏過塵土飛揚的黃土道,一路與綠樹濃蔭擦肩而過,最後停在紅蓮寺漫長的石階下。

  陸九萬跳下馬來,按著腰間單刀大步進了寺門。

  「哎呦喂陸施主,佛門大開,普度眾生,敝寺真不知他是邪教的,不然就沖長興教對我佛不敬,咱也不能讓他掛單啊!」知客僧叫苦不迭,「他平時不怎麼跟大家交流,經常消失個十天半月。」

  陸九萬仰天長嘆,心中問候了遍曹敏修他祖宗,才一天的功夫,白澤衛到處查邪教信徒的事情就傳了半個京師,可真不讓人省心。不過連查七處,動靜大了些,確實沒法保障完全不漏風。

  「鄭越之前是不是來過?」陸九萬打斷他的絮叨,「去過哪裡,幹了什麼?」

  「鄭施主他,隔一兩個月總要來一次的,就是上香,然後找師傅們聊聊。」知客僧掰著手指算日子,不確定地道,「這次好像是初八、初九還是初十來的吧?」

  陸九萬點點頭,日復一日待在寺里干差不多的事情,記不清日子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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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腳步一轉,往禪房方向拐:「鄭越此次在哪間禪房見的師傅?」

  「鄭施主這回沒跟師傅聊。」知客僧提著袍子追上她,解釋道,「那天天有些熱,老人家容易中暑,他上完香說想歇歇,我們就扶他去香客待的居士寮房躺著去了。」

  「居士寮房?」陸九萬一怔,心說知慧還挺會藏,「知慧是不是也過去了?」

  「沒有呀!」知客僧疑惑地看她,「知慧五月就下山啦,本月初十傍晚才回來。可是鄭施主午後就走了。」

  兩人沒有見面的機會。

  陸九萬倏地站住了,眼神銳利如刀:「你沒記錯?你剛剛還說不清日子。」

  「絕對沒有!」知客僧冷汗下來了,賭咒發誓,「知慧回來後,還是我給他登記的。之前沒反應過來鄭施主跟他是同一天上山嘛!」

  這就不對了。

  陸九萬用靴尖碾著石子,一叢叢疑惑在心底瘋長。她嘆了口氣,提出一個假設:「有沒有可能知慧偷偷回來過,你們不知道?」

  「那他圖什麼?哦,您是說,他跟鄭施主……」知客僧臉都綠了,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小僧就不清楚了。」

  陸九萬環視居士寮房所在的院落,三面圍牆高聳,以她的身手尚需加助跑方能翻躍,普通人約莫得藉助工具。知慧就是個普通人。

  她比劃了下梯子長度,一邊琢磨著知慧不驚動僧人,搬梯子過來的可能性有多大,一邊跟著知客僧進了鄭越暫歇的寮房。

  到底是捐過無數香油錢的,此處寮房裡頭並非常見的大通鋪,而是有著一桌一椅一炕,甚至炕邊還打了個放衣物的木箱。不過寮房稍顯逼仄,並沒有能徹底遮住人的屏風或厚帷幔,跟知慧說辭不符。

  那麼,鄭越初十那天是來見誰?

  或者,鄭康安在說謊?可都到危及性命的地步了,有必要麼?

  「鄭施主當時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了,中途只他孫子回來過一趟。」知客僧手心汗津津,搜腸刮肚想線索,「小官人當時似乎受了驚嚇,從院子裡出去時,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這倒是跟鄭康安所說對得上,但是鄭越自己待在居士寮房,沒人能說清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矛盾。

  陸九萬離開紅蓮寺時憋了一肚子火,讓人從後面叫住時,眼神都兇巴巴的。

  漫長石階上,白玉京站在寺門處手搖撒扇,笑得風流倜儻,身側簇擁了一群活潑潑的年輕人。

  「你來作甚?」陸九萬沒收住火,口氣有點沖。

  「還願啊!」白玉京答得理直氣壯,「本公爺承爵啦!當然要來給佛祖重塑金身嘛!」

  萬惡的有錢人。

  陸九萬自下而上仰頭望著他,白公爺著實生了副好皮相,尤其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瀲灩著無數意味,仿佛生來多情。可窺探深了,陸九萬明白這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自個兒臉皮都能扔地上狠踩兩腳的主兒。

  於是,她笑了,揶揄道:「我佛慈悲,公爺手頭既如此闊綽,不妨好生給山下村子修橋鋪路。」

  白玉京認真思索了片刻,質疑:「我幹了,工部幹啥?」

  「築千萬廣廈,庇天下寒士。」

  談理想容易,然而理想到底得向風雨低頭。一行人行至山腰,醞釀了幾個時辰的暴雨傾盆而下,他們不得不託庇於道旁茶寮。

  黑雲翻墨,雨線成霧,遮住了遠處的青山,山下原野、城池白茫茫的,四下都看不太分明。

  一眾紈絝畏懼陸九萬的煞氣,遠遠擠了兩張方桌,唯余白玉京膽大包天,跟殺人不眨眼的白澤衛坐一桌。

  陸九萬執著熱氣氤氳的茶杯,慢慢思索著案情。

  她接手此案時,真以為是樁再簡單不過的盜竊案,可如今裡頭卷進了邪教、殺人、謀逆,種種情況糾纏在一起,如線團纏繞,雖有頭緒,卻不知能否完整拆解,委實讓人頭禿。

  就目前來看,白玉京、楊駿、鄭康安、王文和、知慧,乃至知客僧,都有可能所言不盡不實,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所有信息匯總到她這裡,一丁點謊言都可能導致整個案情墜入難以預測的深淵。

  陸九萬捏了捏眉心,反覆思量著自己有沒有落下疑點,倏地聽見身側有人曼聲吟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

  毫無情趣的陸千戶把茶杯往桌上一擱,面無表情地道:「無樓無江無帳,無病呻吟。」

  吟詩聲戛然而止,白玉京迅速收拾起悲春傷秋的心情,微笑道:「大雨阻道,困頓於此,總要找點事情打發時光。」

  陸九萬冷笑了下,仗著寮外雨潺潺,別桌聽不清交談,壓低了聲音提醒他:「公爺若無事可做,不妨思考下如何跟我解釋,究竟從哪裡得知的『波斯貢物』?」

  白玉京仄歪了下,心知必然是長興教暗示的說法出了漏洞,不由訕笑了兩聲,急急搜尋新的說辭。

  「別裝了。」陸九萬給自己斟了杯熱茶,懶洋洋地道,「我知你心有七竅,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還是莫要掙扎得好。須知說多錯多,當心罪加一等。」

  白玉京沉默了會兒,果斷放棄了準備好的推諉之詞,單刀直入:「昨日白澤衛查抄了幾處寺廟,可是有何用意?」

  陸九萬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

  白玉京收了撒扇,正色道:「陸千戶,我知道自己很可疑,若我來辦案,也必然要把這混帳玩意下獄審問。」

  您還真捨得罵。

  「可是,我真的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機,意外得知了一樁不適合我知道的事情,我本身並無犯罪的理由。請你……」

  「令尊之死。」陸九萬驀地打斷他繞口的話,「你眼裡不疑,心中無怨麼?」

  所有的偽裝與遮掩,似乎在一瞬間碎裂,終至圖窮匕見。

  白玉京重新搖開撒扇,似笑非笑望著她,在漸趨和緩的雨勢里低語:「我有一腔仇怨,對天對地對仇人,獨獨不會分眼色於豺狼。禍國殃民者,他們不配。長興教居心不良,與他們聯手,無異於與虎謀皮。」

  陸九萬眼珠微微一錯。

  白玉京轉瞬收了冷肅,笑道:「更何況,我如今刀還鈍著,能砍得了誰呢?」

  陸九萬微微頷首,並沒有完全打消疑慮。

  「好了,言歸正傳。」白玉京撒扇輕搖,桃花眼裡再次瀲灩出多情,「陸千戶,白澤衛昨日的動靜瞞不住有心人,說來我也是受害者,咱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妨與我說說情況?就算我真是個十惡不赦之人,起碼誅除邪教,對大燕有利無害,不是麼?」

  白玉京口才不錯,陸九萬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左右如今進了死胡同,白澤衛打擊長興教亦非一天兩天,沒準兒跟他聊聊真能觸類旁通。

  於是,陸九萬挑著能說的說了:「我們在查長興教的據點,紅蓮寺便是其一。」

  白玉京問了七間寺廟的名字和位置,若有所思:「我覺得你們吧,思路沒錯,但是還差層窗戶紙。重點不應是這七處。」

  陸九萬挑了挑眉,這話不啻於指著趙長蒙鼻子數落,你個假詩人學藝不精。

  「映日荷花別樣紅。」白玉京笑道,「陸千戶可知詩名?」

  陸九萬攸然攥緊了茶杯,心臟重重跳了下。

  「《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陸千戶,你們重點錯了。」白玉京笑意有些鋒銳,「長興教真正的據點應當是,淨慈寺。巧了,京師還真有個淨慈寺。而且……」

  他拉長了音,以指蘸水,在斑駁褪色的方桌上點出八處寺廟,勾勒成線,「八處寺廟呈北斗七星拱衛紫微星的分布,淨慈寺正處於紫微星的位置。」

  陸九萬眼前豁然開朗,她想起了曹敏修的匯報:

  「七處寺廟裡有四處是存在幾十上百年的老建築,映雪寺、千花寺和新樣寺則是近四五年新蓋的,香火嘛,有的還挺旺。不過新樣寺有點詭異,那地方人跡罕至,又非名山大川,不曉得是怎麼選的址,反正挺耐人尋味。」

  怪不得選址詭異,不過是因著長興教硬要湊出八星格局。從意義上來說,若要謀逆,有什麼比「帝星在我」更有利呢?

  可還是那個問題,憑什麼。長興教哪來的底氣翻雲覆雨?

  陸九萬顧不得思考全面,眼瞅著雨小了,她大步走出茶寮,翻身上馬,指著白玉京冷喝:「記住你今日的話。將來若有悖逆之舉,我必斬你!」

  駿馬踏開滿地泥水,一人一馬很快消失在了曲折山道上。

  白玉京定定望著蒼翠掩映的山路,滿腦子都是她雙肩洇濕的青衣背影。

  「不會的。」他自言自語,「我不會給你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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