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辜負深情(下)
2024-05-09 19:47:36
作者: 西山微
她回頭看去,廊上立著一位青衣婦人。
她團髮髻縷花平銀冠,容貌普通溫和,丟到街坊人堆里就是隔壁大娘。
但她認得是羅媽媽。
這位四十多歲的婦人是侯爺護衛司里的老人兒了,羅媽媽習慣呼她為青娘子,那是她在衙門裡的綽號。
羅媽媽雙手捧著紅漆四方托盤,遞了一領疊好的披風:「侯爺讓我送來的。」
「多謝。」她伸手,捻住披風一角,拖了過來。
輕薄綠水綾子隨廊風揚起,如夏末湖光山色,是極上等的湖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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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細看,披風上遍繡淺金色折枝花紋,十二分用心。她向來喜愛此色,輕輕披在了身上,仿佛把夏初水畔的花影水色攏上了身。
「果然,只有青娘子才配。這是侯爺新得的,先叫為青娘子裁了一領披風。」
她微微一笑。
侯爺這意思,也是安撫她。他當然不想頭一年就和太太說要納妾。
二來,因為確實身體一日一日地虛弱,侯爺請來的御醫和她說——不可多思。多思傷身。
她樂得靜養身體,直到侯爺的野心如鏡花水月,轉眼消逝。她知道侯爺的謀劃一定會失敗。到時候一切水到渠成。不費她半點功夫。
對了,她差點還忘記,烏老檔也絕不會讓侯爺掌軍權,
突然間,她想起了小院中的白衫書生,柳聖手柳如海。
陛下登基後辛苦防著叔王們要謀反,防著柳如海那樣的王府奸細行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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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換了地方藏身,等著曹夕晚出府,他打算住到鄰居家,與她常來往。
他在金陵城中自有眼線,便得了消息,宮中烏老檔,還有親軍十二衛里指揮使,暗中都在招攬青羅女鬼。
「為什麼不答應?她說了理由?」他不禁也問。
她若是願意進王府做女官,他也是能讓她如願的。恐怕比在宮裡更自在。還能婚配選一個如意夫君。
「她說,八字不好。不能進宮。」
他聽得啞然,這算什麼理由?不過是敷衍。
但他自然比別人更精明,就想起了青羅女鬼,她過去十年裡不是沒機會進宮。
她確實是不願意?
怪異地想,難道是她的八字太硬,沖了貴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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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並不信八字。、
她只是因為兒時在墳場裡,又冷又餓的時候,似乎聽到有人對她說:
她是弒君之人。
當時墳場裡還有一個小男孩子,她本來想留著他,和他一起進更深的墓道里去看看,但他哭唧唧地逃走了,真是膽小鬼一個。
這些應該只是小孩子饑寒時的幻聽,後來,她獨自進墓道,像是發現墓里有人,但正好又想到了她可以自己去找爹娘不要傻等。小孩子轉頭就把一段墳場舊事忘記了。
此時病重散功,她自覺心性也在動搖,莫非她還記得這一段墳場舊事,她是膽子太小。不敢進宮?
她難道是害怕自己殺了陛下?
以前的開國太祖興武皇帝陛下,現在的新帝惠文陛下。還有東宮。
以及東宮之子太孫。
她都曾潛入宮中窺伺過他們,記住了貴人們的臉。但她和陛下又沒仇。
現在,她成了廢人,所以是害怕進宮了嗎?她的疑心似乎也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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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廊上,看著羅媽媽:
「羅媽媽,以往在沙場上曾重傷過?」
羅媽媽微怔,頷首:「屬下原是在湯國公麾下為軍中密諜。後來才轉入京城衙門裡。」
「受重傷了,性情會變嗎?」
她輕聲問,低頭撫摸著水滑如綠玉的綾子披風。
羅媽媽看看她,欲言又止,還是實話實說:「會。有很多前輩一蹶不振,以前心胸寬大眼界高明,後來性情移了,畏首畏尾比常人都不如了。」
「嗯。多謝媽媽。」她笑了笑。
她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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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媽媽看著她沿廊離開的背影,側頭低聲問:「如何?」
廊柱後閃出一位高大男子,他烏漆弁,秋香色飛魚服外如一團秋水秋光,罩著玄綢披風,他腰間佩雙刀。
秦猛秦百戶長得一張端正國字臉,人如其名。
他神色古怪看著她遠去的身影,遲疑道:「我們……應該只是過來問她一句,她若是給侯爺為妾,我們大傢伙兒要湊個份子給她添妝?」
「是。」
「我還以為,我們是來奉命處死她。你看到她那眼神沒有?」
羅媽媽沒忍住笑了,埋怨道:「你何必藏著。她起疑心也難怪。」
「我藏著,我能把她怎麼樣?她一隻手能把我們倆殺十遍!」
秦猛不禁急了。
但說完,又與羅媽媽相對而嘆。嘆她如今的境遇。
「你藏著,是因為侯爺剛才在書房裡說,讓她嫁給你?她沒答應?」羅媽媽與他一起走回去,笑語著。
「……羅大姐,你饒了我,我敢指望她答應這事?這可全是侯爺的意思。上中下三選。我就是那不高不低的中庸之選。」
上選,給侯爺為妾。
中選,嫁給百戶秦猛為正妻。
下選,回內宅做丫頭。
羅媽媽沉思:「你說青娘子她選了做太太的丫頭,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侯爺安排了什麼大差事給她。羅姐,你看她那樣子,是真的成了廢人了?」
「……她自己說的。御醫也如此說。」
「我不大信。御醫懂什麼?」
「……那你去和她過過招。」
「我不敢。」
草色尤碧,笑聲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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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胡亂在府里相好的丫頭房裡睡了,亦是為了陪侯府老太太說話。
柳鶯說悄悄問:「聽說樓家的小姐,等了侯爺好些年,是不是真的?」
「她是大家閨秀呢。哪能?」她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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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陪老太太打牌時,聽說曹夕晚要到侯夫人跟前侍候,老太太倒笑道:「這方是大家子的體統。」倒命,「柳鶯兒,和你妹妹睡一處,說說話。」
「老太太,您放心。」
大丫頭柳鶯夜裡和她說私房話,讓她早早回家和爹娘商量。
「你不在外書房。要回家住幾天?若是你怕出府住在家裡不習慣,又和爹娘吵架。我教你個法兒。你把鄰居家的屋子租下來。你單過。又能照顧爹娘,又自在。豈不是方便?」
她得了這個主意,覺得萬般好。
她和爹娘不和,這是千真萬確的。全侯府都知道。
柳鶯睡下後,笑著推她:「你還是這樣的孩子脾氣。虧得老太太天天說你可憐見的,不罵你。」
「……我爹娘那樣心大,誰不知道?誰會罵我。我才是可憐人。」
柳鶯一聽便伏在枕上,笑個不停:「我都不知道,你這脾氣怎麼去府外辦事?外面說你辦事精明,手段厲害,還說你有一個了不得的外號叫什么女鬼,這是不是真的了。」
「真的。」她窩在床內,點頭,「我在外面應該算很厲害。人人都怕我。」
柳鶯笑個不清,半信半不信:「我只知道你是小晚了。我十歲進府,雖然有幾個好姐妹,但和你小晚最是處得好。我們是知心人。」
她亦是笑了,在被子裡伸過手,和柳鶯的手牽住。她回家後和爹娘生氣。跟著侯爺又只知道一心辦差。倒是府里不少同樣年紀的丫頭,能和她一起說話玩耍。
其中,柳鶯聰明機靈又性情溫柔,和她最好。
最要緊,柳鶯從不主動問她在外書房跟著侯爺的事,讓她沒有什麼負擔。
吹了燈,二人一起睡下,並頭說私房話。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是想做姨娘的人。罷了。未必是好事兒。若是你能
脫籍離府,是最好的。我看你平常不怎麼亂花銷,手裡總有些積蓄。盤個鋪面兒
都是個營生。」
「只有一個鋪面還是暫時盤的。我沒錢了。都花光了。」
「怎麼回事?」
「就今年,治病,回來內宅當差。打點二管事和大管事,府里的幾位內管事媽媽。侯爺衙門裡的幾位心腹千戶。府里各房的太太們也要孝敬些,還有……」
「這樣的話也不妨事。府里丫頭的月錢也不少。慢慢攢些再計較。我若是太太,必定要籠絡你,月錢上……」柳鶯並不多問,又給她出主意。
曹夕晚早起離開時,她便覺得,心情爽亮。
辭別時,老太太又問:「你爹娘身子骨還好?怎麼不到我跟前來?想是忘記我這老婆子了。」
她笑著開解,倒也有了頭痛煩惱。府里做丫頭的瑣碎事兒無數,她回去對父母怎麼說這話?
她不免在侯府里亂逛了一會兒。想著,回家進門要先邁哪條腿,看到爹娘要先說哪句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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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
她聞聲,眼角一瞥,便看到府里周大管事。他在總帳房青檐下招手,似乎有事問她。
她一想,她家的鄰居就是周大管事。要租鄰居的屋子就要找他。
但大管事是個佛爺兒,又嘴碎。她還是另去找他家大兒媳婦租屋子就好。
說罷,她當成沒看到,一拐彎,溜到了自己的小帳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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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墨飄香,算盤珠碎。
小帳房裡打理的是侯爺的私房田莊子、私房鋪子還有一些別的生意。
本是她掌著。
老太太多半以為既是侯爺的私房,自然要和侯夫人通個聲氣。才讓她過去侍候。
至於,她是不是侯爺的通房丫頭,老太太是眼不見為淨。
畢竟是老封君了。
此時,她料到今日連二管事要差人來。接管這間小帳房。畢竟,從此她就不再跟著侯爺在外書房辦差。
她一個廢人,也不用再出府,跟著侯爺去錦衣衙門。
「曹娘子,帳本子都按娘子的吩咐清理好了。」
「嗯。你們這兩日在家裡歇著。」她停了停,笑語,「且放心,你們的前程我已經求了侯爺。自有安排,也不枉你們隨了我這一場。」
「青娘子……」
她搖搖頭,讓童師爺、趙媽媽等幾人散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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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得這小小抱廈,四五間屋子,烏漆木桌椅簡潔。此時卻看到空幽幽的花影,人群漸去,繁華落盡。
仿佛如她自己,心裡空蕩蕩。
只是不習慣。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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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在窗下立了一會兒後,她拐進內屋,推開了小帳房裡的暗門。
眼前一隻烏漆几案,案上供著佛像。
佛前擺著一柄殘舊的故人之刀。短刀銀鞘銅柄,斑紋點點似血跡,光華不再,這柄刀看看就有些年頭了。
几案有香爐,她上前在佛前捻了一柱香,她拜了三拜,輕聲道:
「為了侯爺,我放棄你。你死在我手中,在九泉之下必是怨恨我的。但你看——我報應來了。你歡喜不歡喜?」
語意蕭索。
但她雙眸轉眼又冷淡,凝視著這短刀。
她與這短刀主人的恩怨情仇,歷歷在目。她的撥劍之怒,濺血之恨,並無絲毫過錯。
若是他今日再立於眼前,她依舊讓他血濺當場。
終是她,於情字一事,無緣。
「青娘子。」
她回頭,看到了趙媽媽。
趙媽媽髮髻間已有白髮,但紅膛臉龐,身高體壯。
她上前悄悄送了一串細鑰匙。曹夕晚把香案的暗格打開,便看到裡面一張雪白殘破紙片,是趙媽艱收到的消息,也是她在地下密道里得來的。
【……戰百刀假死脫身。恐計劃潛入侯府……】
【戰百刀與關陝樓府,暗中來往。】
趙媽媽憂心地看著她,寫紙片之人已經身死,這消息最後是她暗中收的交給了青娘子,死的是一位青娘子跟前的,連侯爺也不知道的心腹伴當兒。
「青娘子,這消息,不能告訴侯爺。」否則侯爺反倒要疑心。
「我知道。」曹夕晚把紙片取在手中,慢慢地撕碎了。
他是假死脫身。
居然還敢再計劃潛入侯府……?
她微笑。
至於這短刀的主人戰百刀,與樓淑鸞是什麼關係。她還真不在乎。
犯到了她的頭上,一起除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