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辜負深情(上)
2024-05-09 19:47:34
作者: 西山微
宋成明這幾天覺得身體不適。他自然不知道,曹夕晚無聲無息,在他的茶水裡下了散功的毒。他尤在勸說道:
「雖然是陛下賜婚我與樓氏。但我們情份並不一樣。你留在府里。」
「侯爺。」她微笑,搖頭。
宋成明一愕,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此時已經是夏末初秋。
窗外淺金桂枝斑駁,落了曹夕晚一身。
她的鵝蛋臉與秀眉水眸也仿佛戴上了銀底金粉的天魔面具。
宋成明知道,前朝蒙元宮中的天魔女,妖嬈嫵媚,面具下暗藏殺機。
他便想竭力看清她的眼瞳,是否還有昔日的舊影?
他也不相信她散功了。
但御醫如此說。
女醫如此說。
窗影下,她的眼神澄淨如琥珀,變幻不定。他看不清。
她進房就選擇了這個隱晦角落,絲毫不露破綻。
這是他十多年心血,栽培出來的人,竟然回內宅做丫頭?他讓她為妾,她卻不答應?
她有怨意?
宋成明一掌擊在了桌面上,怒意上沖:「你——」
她突然掩嘴咳起來。
他皺眉。
若是真病重成了廢人,留在身邊於他又有何益?但突然,他不自禁也咳了幾聲,掩嘴時,手攤開,竟然微有血痕。
連二管事驚恐忙亂,連忙為南康侯請御醫診脈,結果竟然也是散功?
「侯爺非是重病。而是中毒。」
「中毒?」南康侯大怒驚駭。
他一身勛貴子弟的刀馬功夫,與青羅女鬼的絕學密技當然不一樣。他與樓氏聯姻,正有意進邊軍掌兵權,卻居然在這節骨眼上散功?
曹夕晚看著侯爺暴怒的臉色。立在屋角窗前,神色淡淡。任誰也看不出是她下毒。
她想,侯爺想讓她的病拖著,她自然也得讓侯爺嘗嘗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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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侯素來有城府,又已是武官中的權臣,竟然不動聲色,只命人煎藥解毒。也不知連二管事忙亂幾天查了些什麼。一日,侯爺依舊召她到外書房。
她請安過後,他和藹勸她:「不用擔心我。倒是你糊塗了。讓你為妾,我照顧你一生。也是應該。」
「侯爺……」曹夕陽看看宋成明,坦然而笑,他看似給了她三個選擇,上上之選,是給她換個良家女身份過一年接她進府為妾。
她沒應。
她為何要為妾?寧可擇下下之選。去侯夫人跟前為丫頭。南康侯搖頭:
「你如何能做得了下役?」宋成明嘆息看她,「你身子不好,每日藥不離口。不在侯府里還能去哪裡?」
她想,侯爺給她準備的藥,她已經服了一年,但這藥只怕未必於她有益,她笑道:「外書房這裡,總要有人替侯爺守夜,我是不能住了。我卻是想,侯夫人不喜歡我。何必讓侯爺為難?」
此時,南康侯吃茶的動作一滯,皺眉看她。
「侯爺,我想離府。離開前在侯夫人跟前盡一盡心。也是報答侯爺。」
她神色自若,仿佛這事她只是告知侯爺,也不需侯爺點頭。
不等南康侯反應過來,她笑語上前接過南康侯的茶,看著半盞殘茶碧水,又抬眸看宋成明,她心想,侯爺想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在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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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她去拜訪的絕不只柳如海一個高明聖手。
甚至,柳如海只是一個幌子。
「如何,這藥查過了嗎?」
「曹施主,侯爺給了一副百珍丸,一副補藥。且不說這百珍丸里缺了真正有用的藥材,我上回說過你也不信。只說這補藥,與侯爺的補身茶葉是一個方子。只是拖著你的病罷了。沒有半點益處。你一查便知。」
她冷笑心想,如此下去,她恐怕活不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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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康侯並未料到,她已經察覺到端倪。但他自問自己情深,他只是想納了妾,等她懷孕後,他再把真藥給她服用。
一年前,他不慎叫她知道,他要另娶妻室。她沒幾日就告了病,他原本以為她是生氣,大筆地贈金銀賜玉器,金陵城中的宅子也送了二三套,還許諾她一家三人全都脫去奴籍。
但她病勢日益沉重,以至廢功?
這中間的曲折,豈能不叫他懷疑?他若是這點計較都沒有,也不能從一個小小庶子出身的錦衣百戶,積功為錦衣衛副都督,也不能壓服侯府各房繼承爵位了。
「你爹娘要怎麼辦呢?且你離府,外面倒要說本侯寡恩,身邊人對我忠心不二,卻沒個好下場。」宋成明握住她的素手,她也不掙脫,凝視著宋成明。
以往,侯爺僅僅牽著她的手,她便能感覺到安心。此時她卻不需要了。
她順手從袖中取一份文契,自然就甩開了宋成明的手。
宋成明微愕,心中生怒。
沒料到她把文契遞到他面前,他打開一看,卻是她與父母所寫的家規,押簽的日子就是近幾天,裡面寫著:
【爹娘保證只有她一個獨女。不許收繼、抱養弟弟。
婚事她自己作主。家產全歸她。舅舅們不許上門。一文錢都不給舅舅們。】
這份文契,她爹娘居然都按了手指印,畫了押。
宋成明愕然看完,大笑不已:「小晚,如何還是以前的老樣子。你爹娘可被你折磨得不輕。你也放過他們吧,當初多半只是不小心,讓你被拐子拐了。」
「也許是把我丟在墳場裡。不要我了。」她故意笑語,又沉思著。
說到這事,宋成明向來只會勸解一二,不會訓斥強求。
她兒時在燕京城與父母失散,卻是他把她接了回來。她依戀於他,記得這份恩情就好。
「你……不在府中,莫非回家嗎?」
「不想。」她搖搖頭。
連二管事見得侯爺神情緩和,便知道侯爺這幾天疑心是曹夕晚被人指使要背叛他,但又想不通她圖個什麼?
侯爺便定下一計,要看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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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不用多想,就知道侯爺眼看著要成親,騰不出手來對付她。
她不願意為妾,這事,也不是沒有商量。畢竟,侯爺在侯夫人跟前也必要吃掛落,新婚燕爾就要納妾,說破天都沒有道理。
宋成明一個眼色,連城會意,便打了暗號。埋伏在書房廊上的番子們暫且不動。他上前開口,倒向她問起公事:「京城裡的仇家,如何安排?」
「二管事放心。我雖然散功,但他們不敢信的。」
宋成明想,連他都不敢相信。
御醫說,她是積勞成疾。這倒罷了。
前朝元宮中女醫說得更邪乎:「幽冥九變,上犯天和。時候到了,緣份盡了。」
宋成明哪裡會信這一套?
但她丹田內府氣脈空空,他是親自探過的。
「可惡!」他終是一掌拍在了桌面,「若是叫本侯知道是誰下毒害你,絕不饒他。」
而她微抬眼,看向宋成明,心中暗暗冷笑,不是她絕情,實在是她亦要保命。
這樁婚事是皇命?
誰傻誰信。而且,她看出來了,侯爺中了毒但服過極品聖藥。毒已經解了。
他應該也服用了百珍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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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施禮退出外書房,隔著碧紗窗,踏著一廊桂枝斜影退去。
她雖是廢人,但敏銳勝過常人,她拐過了廊角,便感覺到埋伏的錦衣衛高手退去了。
侯爺不相信她真散功。所以,侯爺竟然還害怕她翻臉行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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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二管事在書房裡,同樣暗暗鬆了口氣。他倒是相信青羅女鬼是個廢人。
連二勸了幾句,南康侯一擺手。
原來連二管事查清了前幾日的下毒之事,樁樁件件全指向了宮裡烏老檔。侯府里有一個多年的小廝是烏老檔的細作。他供認是在侯爺常用的紫毫筆上塗了毒。
宋成明臉色發青,卻一擺手:「放過眼前,過一陣子殺了烏家的侄子。」
中了毒竟然還要隱忍?連二管事也沒有勸,畢竟烏老檔可是奉旨監視錦衣衛的大檔。
宋成明起身,走到几案前,抬手開盒,看著裡面御賜的一座玉閣樓台,神色變幻不定:「本侯在意的是,她有怨意。」
連二管事沒敢接話,曹夕晚確確實實沒答應為妾。寧可做丫頭。
「她跟隨我將近十多二十年,便是個廢人,知曉得也太多了。她不能有怨意。」
「侯爺,也許她是怕太太不喜,若是在太太侍候一兩年,過了明路,她再為妾方才穩妥。」
宋成明聽得這話,瞥了連二管事一眼。
「她老子娘都在府里呢。侯爺放心。侯爺再想想,曹娘子心裡除了侯爺,還能有誰?」
連城這話暗有所指。
曹夕晚以往在外面,確有過一位心上人,但也為了侯爺,一劍封喉死於她的劍下了。
南康侯想到此事,眼中殺機微微緩和。
「便等一年後,再收房罷。」他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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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碧漆廊上,遠遠看著梅林。
梅林中搭戲台,準備慶祝侯爺雙喜臨門。
宋成明以庶子之身終於得以繼承爵位,又奉旨迎娶樓將軍府中嫡小姐樓淑鸞為繼室。
廊下的幾個小廝兒在掛紅綢。
他們唇紅齒白,粉面青衣,尤其小小少年的眼神害羞躲閃著,似乎在悄悄看著她。
她掩唇咳了咳,便辯出其中有一人是新進府。此人應該是宮裡老監新安插在侯府的眼線。這事,她還沒來得及和侯爺說。
也許也不用說了。
「你來。」
她笑著招招手。
新來的小廝珂哥一怔,不敢上前。
「你剛才是嘲笑我吧?因為我是個廢人了?」她問。
小廝兒哪裡敢,他更不應該懂這些。其他幾個小子,本來在偷看著傳聞中的通房大丫頭,卻又被美人兒姐姐的凌厲眼神嚇得溜走。
她一臉疑慮,仿佛是真的生氣,這些小子是看不起她是個廢人嗎?
她又咳了起來。
小廝們悄悄溜走,珂哥見得四下無人,終於敢上前開口:「烏老檔說……說,曹娘子知道那百珍丸里缺四味要緊的藥材了?」
她微點頭。
百珍丸是侯爺托御醫所制,給她治病救命的主藥。
但裡面,缺了主要的藥材。
不過,現在真方子這兩天她已經弄到手,因為她一不做二不休,給侯爺下毒,栽到了烏老檔的人身上。如此一來,侯爺的散功雖然和她不一樣,但為了保住元氣,他必定也要服幾天的百珍丸。只要他拿出真方子在侯府叫人製藥,她當然就能弄到方子了。
這事她未必要告訴珂哥。
珂哥卻是大喜,連忙壓低聲音:「我們老公公問,解毒的事包在他身上。曹娘子可願進宮?皇后娘娘身邊缺個心腹女官。六品。」說著,還比了個大拇指,這個品級當然是宮中頂尖兒的女官了。
檐間桂影金碎,她微笑,早有所料:「回去和老公公說,侯爺雄材大志,不在於執掌陛下親軍錦衣衛。他有意入邊軍中任職。還請烏老檔轉稟陛下。何必疑心侯爺?」
小廝兒一時驚呆:「邊軍中?」
這消息不是心腹還真不知道!珂哥兒心中更是熱切都完成任務,「曹娘子進宮後,一切自有老公公安排。」他連忙替烏老檔封官許諾,「曹娘子進宮後要侍寢,要封貴人,也不是不能謀劃。若是生下兒女——曹娘子想想?」
烏老檔和南康侯雖然不是死敵,卻是司禮太監,太祖開國不過三十年,太監權利不大。烏老檔奉帝命,例行要監視錦衣衛都督。以防不測。
若是有了青羅女鬼,宋侯爺還有什麼秘密能瞞得過烏老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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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似乎全沒有聽進去。她擺擺手,便離開了。珂哥無奈也只能匆忙離府。
不一會兒,南康侯得到了消息。她拒絕了宮中大檔的招攬。
他微點頭。
她似乎還沒有起外心。
「她是在懷疑淑鸞嗎?」侯爺突然問。
連二管事哪裡敢開口評論未來的侯夫人,但曹夕晚堅持進內宅侍候太太,難不成是要殺太太?
宋成明沉默後,突然冷笑咬牙:「若是淑鸞下毒害她,豈不是害我?樓家竟然和烏老檔勾結不成?」
連城暗嘆,還未成親,侯爺已經對未來侯夫人起了疑心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
「若是小晚她查出來了,真是樓氏,就讓樓氏死在內宅!我不再管!」
連城大驚。
太太和侯爺可是青梅竹馬,又等了侯爺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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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尋思著,太太的嫁妝里,應該有她想要的東西。要托連二管事打聽打聽才好。而且侯爺的疑心又重,為了得軍權,那怕太太把侯爺砍上幾刀,侯爺也會忍。
她直接殺了太太?但她還沒有查明白呢。不好這樣冤枉人。拿刀逼著太太交出寶物就好了。
她在廊上走了幾步,果然聽得身後有人笑道:「青娘子在想什麼?在這風口兒上站著,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