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士為知己

  一千個人吃桃子，可吃出一千種味道。

  一千尊神祇，也有一千種處世之法。

  鎮元子不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也不是鎮元子，然而自己……卻一直活在師兄的影子裡和控制下。

  

  這是何苦，何苦？

  「喂，傻子，俺老孫每天都路過這裡，每天都看到你愁眉苦臉地埋頭種桃子，俺老孫都替你累得慌。」猴子說著，將那雙沾滿了桃汁兒的手在官袍上抹了抹，道，「你雖不及俺老孫好看，但也說得過去。可是你滿臉的愁容，真是丑到家了！快快扔了這些桃子，跟俺老孫下凡耍一耍，包管你馬上就開懷笑起來。」

  我長得……還說得過去……嗎？

  「呵……」

  鎮元子笑了。

  這是第一次，他露出如此欣慰的笑容。

  「走吧。」

  他看了看這片蟠桃林，這裡，是他用盡了億萬年的心血而打造的地方。億萬年，將這些凡間發現的靈根，一株一株，一點一點養成極具靈性的仙株。可是又有什麼用呢？

  他從來就沒有笑過，也從來沒有人對他笑過。

  何苦？

  何苦？

  「走！」鎮元子說著，將手中的蟠桃也丟了出去。

  「走也！走也！」

  猴子說著，一個筋斗便翻出了老遠。

  「哈，我也來了！」鎮元子一揮手中的玉塵麈，駕雲直逐，追上了那隻猴子。

  他沒有問過猴子是誰，猴子也沒有問過鎮元子是誰。

  但，這又有什麼要緊？

  他不僅知道那些神祇的名姓，甚至曾與他們共同生活在天庭億萬年，即便如此，即便他鎮元子傾盡所有去付出也仍然摸不透他們的真心。而這隻猴子，這隻他不知名姓不知來處的猴子，卻讓一個億萬年都生活在鬱鬱寡歡中的他笑了出來，讓一直橫亘於他心頭的謎題豁然有了答案。

  天地萬物，芸芸眾生，緣分之奧妙，又如何揣摩？

  那是鎮元子第一次看到什麼叫做自由，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什麼是快樂。

  神，原本是三界之中最為尊貴的存在，可天庭之中，卻從來都沒有聽聞過如此暢快爽朗的笑聲，也從來都沒有見到過如此明朗由衷的笑臉。可是，鎮元子腳下的這座山，這個叫做花果山的地方，生活在這裡的，不過是一些最被令神不恥的小妖和群猴。可他們的逍遙自在和肆意的快樂，卻如此動人，像光，像電，像風，像足以趕走嚴冬的暖陽，讓億萬年都處在迷茫和徘徊中的鎮元子感覺到了踏實，與快樂。

  鎮元子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地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在那面旗幟之下，那隻猴子所說過的話。

  是的，他說過的，他要讓這天，再左右不了眾生的生死，他要讓這地，再埋葬不了眾生的悲苦。他說，他要給三界一個自由，還眾生一個自在。

  那時候的天，是藍的。那時候的太陽，如火般熾烈。

  而他的鎖子黃金甲，在驕陽的照耀下爍爍生輝， 他的鳳翅紫金冠隨風而舞，他眉眼中的英氣銳利逼人，他年輕而俊美的臉龐神采奕奕，手中金箍棒直指蒼穹。而那面旗，那面寫著「齊天大聖」四個字的旗幟亦在他的身後飛揚，愈發襯托出他的意氣風發。

  自古都道一諾千金，他向妖族許下的誓言，用盡了他所有的力量，甚至用盡了他所有的血肉筋骨前去拼搏。

  誅盡眾神，踏碎靈霄，這是一場生死之局。那隻猴子，他輸了。

  妖族，輸了。

  猴子被壓於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悠悠五百年，滄海桑田，擺脫五行山後的猴子，心甘情願地戴上了唐玄奘給他的金箍，放下一切，踏上了西遊之路。

  從此，一心盼望妖王回歸的妖族陷入了絕望與憤怒的煉獄，再不得解脫。

  可嘆，眾生都看到了他的豪情萬丈，卻看不到他為此身負的傷痕累累；看到了他頭頂金箍放下所有的背叛，卻看不到他如剜肉剃骨般痛不欲生的絕望。

  都道是一將成名萬骨枯，可誰問過那「將」心中承載的悲與苦？

  東天的眾神都在嘲笑，嘲笑這個曾經令天地為之變色的美猴王孫猴子，最後只不過被如來佛祖壓了一下，就成了西天的一條狗的時候……鎮元子沒有笑。

  非但沒有笑，他甚至很想哭——替那些在神妖之戰中死去的妖族而哭，替那些絕不獻媚於天、妥協於神的傲骨而哭。

  天大地大，可何處……才是真正的歸途？

  已然絕望至極的鎮元子就在那裡離開了東天，前往凡間遊歷。他找到人參果樹，創立五莊觀，為的，不是得到天庭的認可和榮耀，只是為了等這隻猴子。僅此而已。

  古人守株待兔，他鎮元子守著人參果樹等猴。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十載又十載，終於等來了他。

  可那隻該死的猴子，竟火冒三丈，一棒子掀翻了那株足以與蟠桃媲美的人參果樹。

  「鎮元子，你在天庭當狗沒夠，又跑到凡間繼續嗎？管它是桃還是果，管它諸神的死活，你該做的就是你自己，你自己！」那隻猴子，攥著他的衣襟，像野獸一般咆哮。

  哈，這才是他，他鎮元子等的就是這樣的猴子，不是嗎？

  從那雙燃燒著烈火的眼睛裡，鎮元子看得出來，五百年前的失敗和整整五百年的孤獨，沒能讓他眼裡的火熄滅。

  猴子，還是五百年前的猴子，不管是什麼，都不可能讓他改變。

  如此，他便也放心了。

  此後，鎮元子便徹底成了一枚散仙，不管是諸神，還是世人，哪怕是五莊觀里他最親近的弟子，都再看不到他的影子。即便神人之戰時，孫悟空自剜妖心獻給如來佛祖後墜入魔族，他也沒有出現。

  「所有的神都以為你真的放下一切，從此再不問世事，而事實上，你其實是為了救那個地方，那個孕育了逆天魔猴的邪惡之地，把所有的修為都化成了一場雨，讓原本成為了死亡之地的……那個地方，重新煥發了生機，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