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新生

  肉璇抬起頭，望向了那面旗。

  她的臉色突然間變了一變，是她的錯覺嗎？那面寫著「齊天大聖」的旗幟下面，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動。

  王……

  是王嗎？

  肉璇立刻朝著旗幟的方向飛奔，她全身的血液都開始逆流，一顆心更是怦怦地跳個不停。

  

  王，她的王終於回來了！

  當肉璇欣喜萬分的趕到旗幟之下，卻怔在了那裡。

  出現在旗幟下面的，不是王。

  不是那個她仰慕了千年，牽掛了整整五百年的王。而是……一隻小猴子。

  那是一隻傷痕累累的小猴子，他瘦骨嶙峋，身上的鬃毛凌亂粗糙，一雙眼睛卻閃耀著璀璨的光芒。在暴雨之中，他寒冷無依地緊緊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可是神態里卻沒有半點的害怕與不安。

  「你是誰？」肉璇厲聲問，「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小猴子望著肉璇，慢慢地張開嘴，努力卻又艱難地說出了兩個字：「六……耳……」

  六耳？

  肉璇怔了怔：「這是個什麼名字？」

  「老孫。」小猴子突然說。他想起了那隻叫做「老孫」的猴子，在把自己拋起來的時候，他給自己取了名字。

  「你說……什麼？！」

  有如一記驚雷轟然在肉璇的耳畔炸響，令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驚駭不己。她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這隻小猴子，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喂，你們聽著，從今以後，這株丑花是俺老孫的了。你們誰敢碰她，俺就……」

  是誰的聲音，即便相隔千年，也如此清晰地響在耳畔？！

  「什麼原什麼種什麼木，你這麼一身肉，乾脆就叫『肉球』好了。……算啦，還是叫肉璇吧，好歹是個女娃娃的名字。」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肉璇步步後退，難以置信，卻又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小猴子。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一雙純淨的眼睛？像極了那個人，像極了那個世上最驕傲最灑脫，最俊美，最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的？你到底是誰？從哪裡來？！」肉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冰冷無情，但她的心，卻在劇烈地顫抖。

  「老孫，」六耳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金箍，花果山……」

  他又抬頭，看向那面旗幟。

  在暴雨里，那面殘缺不全的旗幟被雨打濕，緊緊地貼在旗杆上。然而，因為從小就隨父親守護著這面旗，所以六耳還是認得它。

  「守護……吾王……」這是他父親生前所說的話，可惜他還太小，初語人言，說得斷斷續續。

  守護吾王……守護……

  王……我的王啊……

  眼淚，就這樣簇簇地流下來，肉璇上前一步，將小猴子緊緊地抱在懷裡，痛哭失聲。

  ***

  「你們猜，他們，都怎麼樣了？」豬八戒扛著九齒釘耙晃晃悠悠地走著，漫不經心地道，「好歹應該算是解脫了吧？」

  他們是誰，豬八戒沒有明說。

  但，大家都很清楚，豬八戒指的到底是誰。

  「是。」沙悟淨點了點頭，他的回答還是那麼簡短，但其中所包含的心緒起伏，卻顯而易見。

  那些人，那些在他們的過往出現，卻又不甘轉瞬即逝的人們，緊緊地握著五百年前的記憶碎片，執著地在黑暗與虛無里守候。他們以為自己滿心憎恨，但卻在見到那所謂的「仇人」之後才發現，原來他們放不下的、割捨不掉的和無法遺忘的，都是因為「情」。

  天地無情，因而不老不生不死。可眾生有情，因而眾生皆苦，卻仍不願跳出這輪迴，只在執著里沉淪。

  「二師兄，這世上，沒有解脫。」敖烈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的笑里，有著幾分淒涼，和幾分自嘲，「都說放下即是自在，可是你們看……就連佛祖都放不下眾生呢……」

  「紅塵皆苦，何必貪戀？眾生皆惘，何處是歸途？」走在最前面的一心轉過頭來，向敖烈璨然一笑，「倘若有一天，佛祖真的放下了眾生，又當如何？」

  這世上，有光明，就有黑暗。

  假如這世上沒有了光明，就只剩下了黑暗。

  可假如這世上沒有了黑暗……那就連光明也不復在了呢……

  「徒兒們，」一心舉目，望向了前方，「黑暗之所以存在，正是為了讓你仰望光明啊！」

  他小小的腳步，一步一步前行。他火紅的袈裟，在清風中飛揚。他手中的九環錫杖，發出鏗鏘錚鳴。

  啊……

  原來如此。

  他不需要是任何人，只需要是他自己，這就足夠，不是嗎？

  孫悟空微微地眯起眼睛，最終咧開嘴巴，笑了。

  ***

  他們，漸行漸遠。

  像五百年前一樣。

  一個人站在這一片狼藉的廢墟里，望著一心等人遠去的身影，靜靜而立。

  風，吹起幽幽青竹，修長的竹枝搖曳，發出輕柔的沙沙聲響，仿佛正在與一位久別的老友傾訴離情。

  這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像是聽懂了青竹的低語般，露出了微笑。

  若是這種久別重逢之笑，出現在一張俊美的臉上，將會是一種享受。可惜，這個正在淺笑的人，卻有著令人驚奇的模樣。且不說他那副虎背熊腰的身子，單說這張臉吧，膚色黝黑無比，一張臉上疙疙瘩瘩，似是雨水拍在泥面形成的水窪。他的眉毛異常濃重，似兩把刷子橫在眼睛上，他的鼻孔又大又圓，好像塞一粒花生米進去都會掉出來。他的嘴唇雖然肥厚，卻仍遮不住露在外面的暴牙。

  這不是拜託一心替他來救五莊觀的元吉，又是何人？

  「你這張臉，還真是丑到家了。」

  一聲冷哼，在元吉的身後響了起來。那是陰冷而又高傲的聲音，帶著高高在上的語氣，仿佛他只是不經意把話說給了路邊的花草和路過的螻蟻來聽。

  元吉沒有回頭，他還在靜靜地站在那裡，望著五莊觀，像是在欣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轉世輪迴，也不挑副好皮囊，偏偏挑了這麼個醜樣子，」那聲音又繼續道，「鎮元，你上一世就不怎麼精明，想不到這一世更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