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箍

  「五百年了，有多少妖在等待，有多少妖為了你許諾給他們的未來，即便身處煉獄生不如死也在堅定地守望？就為了一個唐玄奘，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黑熊妖

  「小猴子，你想好了嗎？你很清楚，你們四人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換來解除它的牽絆，如今……還要重新戴上嗎？」

  端坐在七彩蓮花台之上的觀音菩薩慈祥地望著孫悟空，用淨妙悅耳的梵音問他：「戴上它，再沒有過去與未來，曾經的一切，將永遠與你沒有半分關係。」

  觀音菩薩的手裡，擎著一樣東西。那是一枚金光四溢的金箍，細細的一環，首尾處彎成一對圓形相貼。五百年前，這曾是他最為憎惡之物，不惜一切代價想要脫離它的禁錮。而如今，他竟是主動要重新戴上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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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老孫當然清楚，」孫悟空嘿嘿一笑，「過去的種種，與俺老孫本就無關；未來的種種太遠，俺老孫也沒那麼多時間去等。能把握的只有現在，只有當下。」

  讓那些所謂的等待都隨風逝去吧，所有不甘的、不願的、不舍的、不忘的……統統都放下吧。

  手握於沙，終失於沙。

  五百年前的我就是太貪心，總想留住一切。如今才知道，三千恆河之沙，本應只取一粒。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孫悟空緩緩地朝著那枚金箍伸出手。

  「孫悟空！」一聲暴喝之聲響起，一頭有著黑色鬃毛的碩大黑熊，不顧一切地衝進紫竹林，張開血盆大口狂嘯。

  他曾是人間的一隻黑熊妖，他與眾妖為伴，每天過得逍遙自在，隨心所欲。直到有一天，東天的神仙們開始以屠妖為樂，數以百千計的妖被屠殺，他們的頭顱，被眾神高高掛起，被他們稱之為「戰利品」。為了使自己的「戰利品「超過其他神仙，他們甚至展開屠殺競賽。那些妖，不分老幼，見之便屠，黑熊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漫山遍野橫陳的屍體，和遍灑林間的鮮血，就連空氣里，都終年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妖的哀號聲響徹山谷，卻無法讓眾神的心產生絲毫的動容。

  他們享受著這殺戮的快。。感，以腳下堆積起來的屍體攀比著虛榮，因而更加肆無忌憚地屠殺妖族，以此為樂。

  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也從來不曾考慮過，那些被無故殘害的妖，與他們一樣，都有滾燙而鮮紅的血，和一顆跳動的心臟。他們也有自己的父母和妻小，有自己至親的兄弟，失去至愛的痛苦，被無端奪去性命的不甘，這一切的一切，高高在上的神仙們從來不曾理會。

  就是在眼睜睜地看看著自己的同類們被斬盡殺絕，一個又一個被活生生斬斷頭顱的時候，黑熊妖開始明白，想要保護自己的同類，就必須變得強大。

  強大到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欺負你，強大到摧毀一切膽敢傷害你的根源！強大到……像他們的王一般。

  孫悟空，眾妖之王，這世間最強大的妖，黑熊妖像所有的妖一樣，相信他們的王一定可以把眾妖的命運改變。

  他忘不了，那意氣風發、桀驁神武的王站在高山之頂，手持如意金箍棒直指蒼天發下的誓言。

  他說，他一定會讓妖族不再任人與東天魚肉；不再被當成食物與螻蟻！

  他說，要天上地下三界眾人知道，妖與他們一樣，有資格有尊嚴地活下去！

  他說，他要率眾妖殺上天庭，踏碎靈霄，一統三界！

  眾妖歡呼雀躍，吼聲震天。齊天大聖的旗幟迎風招展，耀目生輝。

  是的，黑熊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忘。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刻，黑熊妖流下了畢生第一滴眼淚。

  他決定追隨他的王，為了追隨孫悟空，他拼了命地修行，終是成為齊天大聖孫悟空麾前的一員猛將。他遇魔殺魔，遇神殺神，他相信，離妖一統三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誰知就在眾妖信心滿滿之際，他們的王，因沒有斗得過西天佛祖，被壓在五行山下整整五百年。

  眾妖等了五百年。

  度日如年的五百年過去，他們的王出了五行山，卻成為了孫行者。他忘了他的誓言，隨唐玄奘西遊，將過去封塵。

  他忘了，他曾答應過眾妖，會要來一個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讓這世間再沒有人以妖為芻狗，肆意殺戮欺凌。天上地下，三界眾生，獨以妖為尊。

  眾妖不甘，一路追隨，本以為可以喚醒他們的王想起過去，哪知唐玄奘遭西天算計，取經未成便灰飛煙滅，他們的王也失去了蹤影。

  眾妖沒有放棄希望。

  縱然如今他們賤為蟲蟊，或為魔殘害，或為神仙欺辱，或為西天奴役，他們也沒有放棄希望。

  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王，一定會回來。

  他的誓言，他的承諾，值得他們在地獄的深處守望。

  然而萬沒有想到，他們等了五百年，等來的依舊是這樣的結局！

  「不要戴！」黑熊妖的吼聲震耳欲聾。

  孫悟空的手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

  ——他拿起了金箍。

  「值得嗎？」黑熊悲憤地咆哮，「五百年了，有多少妖在等待，有多少妖為了你許諾給他們的未來，即便身處煉獄生不如死也在堅定地守望？就為了一個唐玄奘而背叛眾妖的期待，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

  值得……嗎……

  孫悟空鎏金一般的眼睛現出了幾許迷離。

  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花紅柳綠的所在，那花果飄香的故鄉，那個被他稱之為花果山的地方。

  群猴在嬉戲，群妖在歡笑，而他，目光炯炯，一身桀驁。他腳踏藕絲步雲履，穿著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手中耍著如意金箍棒，與群猴奔跑跳躍，盡情嬉笑。與群妖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眾妖之上，看著眾妖頂禮膜拜，意氣風發，高舉起金箍棒直指蒼天，豪氣萬千。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站在高崗之上，望著一面旗幟緩緩升起，迎風飛舞。

  那旗上寫著幾個大字：齊天大聖。

  齊天大聖……

  孫悟空的手在顫抖，他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地吸氣。

  「王……」黑熊緩緩跪倒，匍匐著哀鳴，「別捨棄我們，我們的……王啊！」

  話音未落，黑熊便「噗」地一口吐出大口鮮血。緊接著，便痛苦地捧住腦袋，滿地打滾哀號。

  在他的頭上，一枚金箍正在越縮越緊，幾乎快有要將他的腦袋勒斷的趨勢。

  「看到了嗎，王！這就是作為狗的代價，你將永遠不能成為你自己，發出屬於你自己的聲音！王，忘了唐玄奘，讓他去死！回到妖族吧！我們……需要你……」

  黑熊拼盡全力說完這些，便痛苦地大聲嘶吼，發瘋般地拍打著自己的頭，直至鮮血淋淋。

  觀音菩薩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終是緩緩地嘆息。

  「阿彌陀佛，都道眾生苦，唯有我相太執著。小猴子，眾生一世，草木一秋，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抉擇，貧僧都會成全於你。你……自己選吧。」

  自己……選吧……

  孫悟空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金箍，他慢慢地、慢慢地，將金箍戴在了頭上。

  「不！」

  黑熊悲號著，停止了掙扎。

  他躺在血泊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睛滿是絕望與悲悽。

  他們的王，再也不會回來了……

  「孫悟空，你真是蠢，你又被西天算計了。」

  敖榮眯起碧綠眼睛，一點點滾近孫悟空，嘶嘶地吐著信子：「為了保護這個軟弱無能的小和尚，為了讓唐玄奘那已然四散的魂魄早日重新聚起，你用自己和眾妖的未來換取了錦襴異寶袈裟和九環錫杖，卻不知，西天正是利用這一點，重新給你套上狗鏈，護唐玄奘重歸西天。嘿嘿……到頭來，只怕是五百年前的一幕又要重現，唐玄奘立地成佛之日，便是你孫悟空的死期！」

  孫悟空垂下眼帘，眼眸中的金光籠罩在敖榮身上，然後咧開嘴笑了。

  這一笑讓敖榮心中警聲大作，他立刻滾動身邊想要逃走，卻已然遲了。

  孫悟空伸出毛手，輕輕這麼一彈，逕自將敖榮整個彈得飛了出去。

  「孫悟空，你這個蠢材！做了這麼大的犧牲卻隻字不提，告訴你，沒人會感激你的情誼！孫悟空！我敢打賭，你會死得很難看！眾妖和群魔，還有東天，都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

  敖榮的呼嘯聲同他一起，呈現一道半弧消失天際。

  「蠢蛇。」

  孫悟空說著，舒服地躺下來，將金箍棒枕在腦袋下面，翹起了二郎腿。

  今天的星河，還真是璀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