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遊

  「那就去西遊吧。你將在西遊中看到無盡的絕望，也將在西遊中看到無窮的希望；你將於西遊中失去一切，也將於西遊中成就輝煌……」

  

  ——觀音菩薩

  孫悟空怔怔地看著一心，看著他就這麼堅定地、一步一步地走入高可沖天的火焰。

  沒有回頭……

  他沒有回頭……

  像五百年前他決定自殞性命化煙消散時一樣，像一千年前他決定踏過刀山火海西天取經時一樣，像更久更久之前他將初次遍體鱗傷的自己扔在菩提祖師的門前一樣……

  從來不會回頭。

  「吼！」孫悟空怒火大熾，金箍棒被他重新掄起。

  「轟」！

  金箍棒重重砸在地面，地面在重擊之下裂出一道巨大裂縫，閃電般衝進火海。正在燃燒得熾烈的火焰剎那間一分為二，露出了法明那已然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

  一心就這樣，踏著已然被燒焦了的大地走到法明面前。

  「師父，我來救你了。」一心緩緩地跪下，雙手輕輕地扶向法明，「師父，這一次，一心來救你了……」

  一陣輕風從火海的夾縫中吹進，將法明黝黑的炭一般的屍體吹成灰燼。一心努力地伸手去抓，卻怎奈這灰燼全都從他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它們飛揚著飄起，越過火焰，飛向蒼穹。

  「一心，你這麼頑皮，將來為師到西方極樂世界跟佛祖喝茶聊天，可不帶你！」

  法明的笑臉忽又浮現在眼前，栩栩如生，恰同昨日。

  原來是這樣啊……師父他，去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啊……

  一心望著無盡的蒼穹，緩緩張口：「悟空，我們去西遊吧。」

  孫悟空渾身一震。

  「你說……什麼？」

  一心那雙清澈的眼眸直視著孫悟空，一字，一句地道：「我們去西遊吧，五百年前曾經發生過什麼，五百年前我又是誰，只要到了那裡，就會知道了吧？」

  我們……去西遊吧……

  有什麼東西，從左胸那個缺口裡湧出來了，一點點湧進身體的每一個血管，在血液里奔流，最後，卻從眼睛裡流出。

  我們……去西遊吧。

  我們去西遊吧！

  孫悟空慢慢地、慢慢地跌坐在地。

  一心在火焰之中站起，清秀的少年有著世間筆墨最難描繪的俊美，也有著令天地為之黯淡的璀璨耀目光芒。他在呼嘯的狂風中翩然而立，任飛舞的火舌撩起他的僧袍，燒灼著他那雙象徵著四大皆空的芒鞋。而他，就這樣一步步走近孫悟空，將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胸口。

  「你的心，我給你討回。」

  「一念淨信，一念成佛。彌陀如來，勢至蓮台……阿彌陀佛……」

  一陣陣梵音似從天邊傳來，百種祥光閃耀，千種妙樂齊奏，萬種香華涌動。在這種種祥瑞之兆里，一道白影凌雲而來。

  「白衣姐姐？」一心怔住了，這個從天空上飛下來的人，竟是多年前在自己被野狗咬傷之時，救下自己，並將奄奄一息的自己送往金山寺的人。

  白衣姐姐在半空中微微頜首，眉目間，滿是憐惜與慈悲。

  「白衣姐姐？」孫悟空冷笑道，「她可不是什麼姐姐，她的名字，世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叫——觀音菩薩。」

  觀音……菩薩……

  一心先是一怔，緊接著，便立刻俯身下拜：「弟子拜見觀音菩薩。」

  「不用這麼多禮，論輩分，她還得叫你一聲師兄。」此時的孫悟空已然完全站起來了，他將金箍棒扛在肩上，滿臉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這沷猴，」觀音菩薩無奈地搖頭笑著，又垂下眼帘問一心，「一心，你可有想好嗎？此去西天，不止萬里，途中的苦處也不止百千，你可有毅力一路向西，到達西天嗎？」

  那種種悅耳的妙樂停了下來，世間所有的聲音都寂靜下去。

  觀音菩薩在望著一心，相隔不遠的孫悟空也在看著一心，野草堆里連大氣也不敢出的敖榮更是如此。

  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一心的回答。

  「西天，可以看到我的師父法明嗎？」一心用他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問。

  觀音菩薩點頭。

  「西天，可以找回悟空的心嗎？」

  觀音菩薩點頭。

  「西天，可以找到五百年前的答案嗎？」

  觀音菩薩點頭。

  「不管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過去、現在、未來，這世上一切的答案，盡悉可知。」

  「好。」一心鄭重其事地點頭，「我去，不管有多少艱難險阻，不管有多少苦難離合，一定會到達的，那個有我師父、有悟空的心，和那個答案的地方。」

  決定了嗎……

  為了……我嗎……

  孫悟空怔怔地看著一心，他那么小，那麼笨，那麼弱，竟然……膽敢夸下這麼大的海口，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和尚，你真是個傻瓜，五百年來都不曾改變。

  觀音菩薩慈祥地笑了，她輕輕地揚了一揚手，在一心的面前，立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包裹。

  「這是什麼？」一心打開了包裹。

  只打開了包裹的一角，便有萬道金光自其中湧出，刺得一心睜不開眼。他急忙用袖子擋住了眼睛，大約過了半盞茶的工夫，那涌動著的光華才慢慢褪去。一心看到包裹里的，原來是一件明黃僧袍，和一件火紅的袈裟。

  而方才的光芒，自是從袈裟上散發出來的。

  「袈裟？」一心怔怔地，道，「以我的修為，哪裡配得上披袈裟？」

  「一心，從此天下蒼生的悲苦與未來，三界萬物的苦難與解脫，便如五百年前一樣，都系在你的身上了。這袈裟，披上了，就再不會褪下。」觀音菩薩微笑著說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原來……是這樣啊……

  一心恍然大悟。

  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佛說，當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而眾生，皆有佛性。

  那就披上吧，這袈裟。將眾生的苦難與解脫一起……披在身上，化為一體，從此一步步走向尋求答案的征途。

  觀音菩薩微微點頭。

  一柄九環錫杖自空中緩緩落於一心面前，九枚錫環相撞，發出陣陣箏鳴。一心將它拿在手裡，在地面用力一擊，剎那間金光四射，將一心籠罩其中。

  那就去吧，踏上這西遊的征途。

  你將在西遊中看到無盡的絕望，也將在西遊中看到無窮的希望；你將於西遊中失去一切，也將於西遊中成就輝煌。

  你會流血，也會流淚，會得到，也會失去。然而，所有的血淚終將鑄就你，成為真正的你。

  真的要去嗎？

  重新踏上那個征程？

  要再來一次嗎？

  那如煉獄般耗盡全部熱血與血淚的取經之路？

  還會再經歷一次生離死別，與絕望無助嗎？

  這一次的結局，還會與從前一樣嗎……

  這是五百年以來，孫悟空第一次清醒著注視黎明。

  他睡得太久，以至於睡眠成了他再也不想要的東西。孫悟空睜著一又火眼金睛，望著天邊已然悄然升起的啟明星，和草地上席地而眠的一心。

  小和尚堅持要為那些被孫悟空扯爛撕碎的野獸們，和被砸扁的比邪，還有那些被害的、金山寺的和尚們念誦一萬遍往生咒，以助它們步入輪迴，來世得以抽投生做人，再不受無明之苦。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孫悟空只有冷笑。

  他很想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不論轉世多少個輪迴，不論是人，是妖，還是魔，只要尚在這個世間，都像案板上的肉，任由那些貪婪之物隨取隨求。

  可是看著那雙清澈澄明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他竟沒能說出口。

  五百年未曾張口說過話，他孫悟空一定是連舌頭都變僵了，哈……

  小和尚右脅而臥，左腳重疊於右腳之上上，猶如一隻正在休憩的獅子。

  這正是「吉祥臥」。

  這個姿勢，一心練了無數次，摔了無數次，反反覆覆折騰近百次，才勉強擺好的姿勢。他的身上，還沾著草屑泥土。

  難以想像，那個傲然於天地之間，冷眼看著一切的和尚唐玄奘，竟也會縮成這么小的一團，有這么小的手和這么小的腳。

  聽說眾人都是從胎里出，自人間長，一點點從小到大的。

  可惜，這種從小長大的過程和感受，孫悟空都無法體會。他是從「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山石里蹦出來的，生而能言，幼而會走，所有眾生幼時的軟弱無能，他都不解。

  夜風凜冽，席地而起，吹得篝火搖了又搖。

  「撲通」。

  好不容易擺好的「吉祥臥」最終還是失敗，一心一頭栽下，蹶著小屁股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孫悟空一臉黑線，他舉步走過去，伸出毛手正要拎起一心，身形卻突然頓住了。

  「你還沒走。」孫悟空冷冷地道。

  「反正你們也需要人手，不如，我來加入。」被「串」成丸子的敖榮軲轆轆地滾了過來。

  「一隻沒有修為的蛇，除了拖後腿，毫無用處。」孫悟空冷臉道，「滾，趁俺老孫還有耐性。」

  「嘿嘿……」敖榮的碧綠眼睛裡閃出狡詐之光，他努力地伸長脖子，問道，「孫悟空，你敢不敢告訴我，你腦袋上的鬃毛里藏著什麼？」

  孫悟空的身形，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