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頭

  「別回頭，別讓骯髒的血沾到你的手上，別讓他們的死玷污你的眼。你只管朝著那條光明之路前行，復仇和殺戮，是魔應該做的事。」

  ——孫悟空

  嚇……嚇死本太子了！

  躲在草叢裡的敖榮全身抖得有如篩子，他的蛇嘴不由自主地張得老大，眼珠更瞪得巨大，而這一切，都是他完全控制不住的反應。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

  地面在震動，躺在地上，比邪甚至可以感受到來自大地的恐懼。他的身體也在隨著地面劇烈地震動，五臟六腑似乎正在碎裂，全身的血液也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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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

  鮮血若噴泉般從比邪的口中溢出，他的眼珠滿是血絲，似是分分中就會爆掉。

  這感覺……像末日來臨般令人恐懼至極！

  咯吱，咯吱。

  骨架的關節在鬆動。

  嘎啦，嘎啦。

  血液的噴涌在繼續。

  一心冰冷的眸近在眼前，匕首一點點靠近，已然抵在了比邪的喉間。

  「呵……呵呵呵呵……咳，」比邪突然笑了，儘管這一笑，便被自己的血嗆了一口。但他卻是分外的得意，好像做了一件平生最為了不起的事情。

  「唐玄奘，你終於還是動手了，」比邪越說越興奮，那圓瞪的眼睛，亦滿是狂熱瘋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唐玄奘，不管輪迴多少世，你都是那個浴血而生的殺人狂！哈哈，哈哈哈哈，咳咳……」

  一心的手，開始顫抖。

  「動手，動手啊！」比邪大聲的咆哮，「殺了我，快！就像五百年前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使三界血流成河一樣！殺了我！想想是誰殺了你們金山寺那些只會念經的禿驢，是誰把法明的頭割下來，把他射成了一隻刺蝟。他們真是可笑啊，像兔子一樣跑來跑去，哀號哭泣，真是丟盡了臉！哈哈哈！唐玄奘，動手啊！哈……」

  師……師父……

  一心咬緊牙關，仇恨與巨大的悲傷將他緊緊包圍，他的冰冷的眼中，漸漸溢出了淚。

  師父法明的屍體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只要一刀下去，他就可以為師兄們和師父報仇了。

  只要一刀下去，只要……

  「啊！」一心大叫著，猛地刺了下去。

  比邪渾身一震，緊緊閉上了雙眼。

  然而，他沒有感覺到疼，也沒有感覺到匕首刺入身體的異樣，甚至就連剛才還轟鳴不止的地面，也漸漸地平靜了下去。

  比邪緩緩睜開眼睛，卻被眼前出現之物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一個橫在比邪腦袋正上方的寒鐵棒子，寒光凜凜的棒子，頂端雕刻著雲紋圖騰，每一個線條都帶著迷人的弧度，精美絕倫。強大的法力於那棒上呼嘯而出， 令它的光華愈發耀眼。

  這，這是……如意金箍棒！

  「孫悟空！」比邪的聲音都變了調。那握著金箍棒的猴子，就算是化成了灰他也認得。

  比邪有心想逃，卻發現自己已然在那根寒鐵的壓迫之力下動彈不得。

  一心手中的匕首，就刺在金箍棒的雲紋上，火花飛濺。一心的雙肩顫抖，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向孫悟空。

  孫悟空像是經歷了一場大戰，渾身上下滿是鮮血，那血，已然令他的毛皮打成了縷，更染紅了他那已然破破爛爛的圍襖，讓他活像是一隻從血海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

  可饒是這樣，一心也覺得，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看到的最溫暖的人 。

  「悟空，我師父他……我的師兄們，他們……」一心哽咽著，終是放聲大哭。

  孫悟空用他瘦卻結實的手臂抱起了一心。

  「他們死了，可你還活著，你需要做的事，就是好好活下去。」

  他那麼瘦，可是僅用一隻手，就可以攬住一心，抱著他，緩步離開。

  漸行漸遠的孫悟空將手中的金箍棒輕鬆一掄，但聽得「轟」地一聲，剛才還叫囂癲狂的比邪連哼都來不及哼，便化成了一灘肉泥。

  怪異的聲音和空氣里突然湧起的難聞氣息讓一心想要轉頭去看，然而孫悟空卻按住了他粉嘟嘟的臉。

  「別回頭，」孫悟空說，「別讓骯髒的血沾到你的手上，別讓他們的死玷污你的眼。你只管朝著那條光明之路前行，復仇和殺戮，是魔應該做的事。」

  一心緊貼在孫悟空的胸口，隨著孫悟空說話的節奏，他的胸腔輕微的震動著。然而，饒是一心貼得再緊，聽得再仔細，也捕捉不到孫悟空半分心跳。

  他真的……沒有心嗎？

  一心悲傷地在想，沒有心的猴子，會擁有快樂嗎？他不知道。

  不知道是出於悲傷過度，還是睏倦來襲，一心在這些的猜測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孫悟空離開的背影，映在一雙碧綠的眼睛裡。藏在野草叢中的敖榮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咧開蛇嘴，吐出信子，笑了。

  「有意思，」敖榮自言自語道，「有點意思，本太子已經開始期待這個小唐玄奘了……」

  他很好奇，五百年的時間，到底改變了什麼？

  這是……什麼味道？

  在烤什麼東西嗎？

  一心在迷迷糊糊中吸了吸鼻子，鑽進鼻子裡的味道有一種陌生的古怪，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火光，蔓延四野，幾乎直衝雲霄。

  孫悟空就站在這片火光之中，背對著一心，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火焰。

  一心順著孫悟空的視線看向火焰，在這火光里，一心看到了法明的身影。

  他還保護著趴在地上的姿勢，他的頭就擺在身體的身邊，隔著火光笑望著一心。

  法明的輪廓被火焰扭曲，他身上的袈裟也已經燃了起來。

  「師父！」

  一心大驚失色，慌忙爬起來。

  心口一陣劇痛，一心張口便吐出大口鮮血。他的身體好像散了架後重新組裝起來似的，每動一下疼得徹骨，可他哪裡還顧得上這些？

  再遲，師父就要被火焚燼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人擋在了一心還的身前。

  「悟……悟空？」一心怔怔地看著孫悟空，滿面錯愕。

  孫悟空站在那裡，冷眼看著一心，完全沒有讓開的意思。

  「讓我過去，我師父還在火里！」一心用力地推開孫悟空，就往前跑，可孫悟空卻一把捉住了他。

  「不行。」孫悟空說。

  「放開我，我要救我師父！你不是說會送我師父回金山寺嗎？為什麼要在這裡點火？！」一心掙扎不脫，索性一口咬住孫悟空的手腕，狠狠地咬、用力地咬，一雙清澈的眼裡有從來沒有的憤怒。

  「就算金山寺沒毀，那些僧人沒死，回去又有什麼用？」孫悟空猛地拎起一心，大聲咆哮。火光映著孫悟空那被憤怒扭曲了的毛臉，猙獰可怖。

  「你忘了是誰把你變成這個樣子？是誰在五百年前撒下一個彌天大謊，布下一張天羅大網，把我們所有人都網在裡面，目的，就是致我們於死地！」

  「五百年前，你是西天佛祖座前弟子轉世的和尚唐玄奘，因受了西天佛祖的盅惑，與我和其他三個徒弟一起西遊。一路風餐露宿，受盡多少苦頭！誰知取經歸來，卻被西天的佛祖老兒出賣給東天，以我們四個徒弟的性命威脅，令你魂飛魄散！為了救你，我和八戒他們獻出了自己的心供養那個黑了心腸的佛祖，這樣才保住了你的一縷魂魄投胎轉世……」

  說著，孫悟空用一隻手捉住了左胸口的破舊衣裳：「和尚！就算你忘了魂飛魄散的痛，俺老孫可忘不了被剜心的恨！」

  五百年了，五百年的風雲變幻，五百年的斗轉星移，五百年的滄海桑田。有多少草木枯了又榮，榮了又枯；有多少眾生生了又死，死而復生。

  可他卻偏偏活著。

  活生生地看著那個人在眼前幻化成煙，活生生地看著東天和西天那得意而扭曲的嘴臉，活生生地體會著為了救那個人而剜出心的痛苦與恥辱。

  是的，他活著，他像狗一樣被栓住鐵鏈，綁在石頭上，苟延殘喘地活著，為的，可不是看到他還像五百年前一樣，愚蠢地信服著西天的撒下的謊！

  孫悟空一雙金眸逐漸被血色蔓延，火光照映下，他臉上纖毫畢現，鼻孔憤怒地張合，與嗜血魔獸一般無二。

  他的憤怒，似火，足以焚燼一切。

  然而一心卻將一雙清澈的眸望著孫悟空，張口，只說出一句話：「放手，我要救我師父。」

  「呔！我把你個被西天盅惑的蠢和尚！」孫悟空暴跳如雷，他狂嘯著，猛地將一心掄起，狠狠扔翻在地。

  「咳！」

  一心只覺五臟六腹都被震碎，鮮血自他的口中咳出，染紅灰色僧衣大片。他掙扎著正爬起來，然後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從他的身邊走過。

  「吼！」

  孫悟空怒吼，寒鐵金箍棒被他猛地掄起，狠狠砸向一心。

  金箍棒呼嘯而來，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被它砸成兩半，向兩邊壓倒，足以使泰山崩塌的千鈞之力即將落下，一心卻沒有回頭。

  「五百年太久，我早已經回憶不起。」一心突然說道。

  金箍棒，在距離一心不到兩指距離的剎那，頓住了。

  一心用他少年獨有的、純淨而溫和聲音說：「我能夠回憶到的是，在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是他救了我；我快要餓死的時候，是他給我米湯。他教我讀書識字，給我縫衣補襪，讓我知道我也可以不用像野貓野狗一般活著……再久的仇恨，也比不過他給我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