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愁眉斂翠春煙薄(3)
2025-01-31 14:41:02
作者: 馬小丁
第三十八章
愁眉斂翠春煙薄(3)
頤寧宮,朱成璧與玄凌以及嫻妃、端妃正捧著青花茶盞笑語晏晏,一旁的紅鑲金牡丹魚尾花瓶里插著大捧大捧的蓮霧山茶,有清幽秀雅的香味逸散,花瓣上晶瑩的露珠更襯得它豐絨飽滿,最奇的是那山茶從頂端至底部,顏色由潔白如新雪至赤朱如流霞,層層落深,迭迭染醉,格外別致。
竹息帶了小宮女進來,笑著端過鳳紋鬥彩漆盤,將三盞玫瑰杏仁酪擺到朱成璧、玄凌與端妃面前,又取過一盞酸梅湯,笑道:「聽聞嫻妃娘娘愛吃酸的,奴婢特意讓御膳房準備了酸梅湯過來,娘娘嘗著可還入口?」
朱宜修抿了一口,不覺笑道:「確是可口,可見竹息姑姑最疼我。」
竹息福了一福,笑若春風:「是太后娘娘格外關照您,話說回來,民間說『酸兒辣女』,那么娘娘這一胎必定是位白白胖胖的小皇子了!」
朱宜修不露聲色,眸光微微向玄凌一遞,玄凌卻只是低頭飲那杏仁酪,聞言只道:「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朕都喜歡。」
語畢,玄凌又抬頭向朱宜修粲然一笑:「宜修你別吃心。」
話語間雖有幾分親昵,但卻只是相敬如賓的客氣,朱宜修心裡一嘆,有淒涼的思緒瀰漫而起,如在陽春暖意融融的湖面猛地投落一塊冰,漾開的漣漪帶著迷濛的寒氣,這一波齧噬著那一浪,鋪迭著沖開、沖遠,即便遠在岸邊,都能感受到襲面的寒涼。
朱宜修斂起心緒,只化為盈盈笑意,低低道:「多謝皇上。」
朱成璧微微一笑,轉了眸子道:「皇上身邊的這個宮女,仿佛沒有見過。」
玄凌猛地一驚,掩飾著笑道:「是叫柔荑,新近由內務府撥到朕身邊伺候的,還算伶俐懂事呢!」
朱成璧銜著一縷淺淺的笑意,只望著有幾分躊躇的李長道:「李長,你自小就跟著皇帝,宮裡的規矩該是清楚的,怎麼你這儀元殿首領太監是越來越不會做事了麼?」
李長唬了一跳,慌忙俯下身道:「太后娘娘恕罪。」
見玄凌的臉上有幾分陰晴不定,朱成璧徐徐嘆氣道:「既然已經臨幸了,就該冊封,皇帝應該是明白的。你能一味的瞞著,彤史可沒這本事,若是來日柔荑有了身孕,卻無名分,豈非讓百官們笑話?」
玄凌的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忙起身跪下:「是兒臣疏忽了。」
「你勤於學習是沒有錯的,嫻妃執掌六宮也該留個心神。」朱成璧見朱宜修有幾分惴惴,緩和了幾分面色,「但你身懷有孕,如今已有六個多月了,自是看顧不暇,哀家也不會怪你。」
朱宜修不便起身,忙欠一欠身道:「多謝母后。」
朱成璧這才凝眸於跪於玄凌身後的柔荑,見她恭定溫順,一襲湖藍色宮裝襯得肌膚白淨勝雪,不覺也有幾分喜歡:「你姓什麼?」
「奴婢姓安。」
「安柔荑?」朱成璧似在品味這個名字,須臾漾開了笑意道,「名字好聽,人也好看,按照宮規,宮女晉封,需從最末等的更衣開始,但皇帝登基不過一年,宮裡也只有嫻妃與端妃兩位妃子,哀家就給你采女的位分,賜居枕霞閣,你好好服侍皇帝。」
安柔荑喜不自勝,連聲音都微微顫著,再三叩首道:「多謝太后娘娘抬愛!」
朱成璧輕輕頷首,囑咐竹息道:「給安采女賜座。」
安柔荑玉潤光潔的面上有曉霞瀰漫,目光掠過朱宜修蓄著溫煦笑意的面龐,淺淺一笑,恭順地垂下眼瞼,似在深思。
端妃冷眼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中有數,只端過杏仁酪不語,轉眸卻見竹語匆匆掀了帘子進來,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有前線的加急文件。」
朱成璧點一點頭,示意竹息取出那明黃稠面的文件遞到自己面前,只一眼,便猛地怔住,似是不敢置信,又細細讀了一遍,眉峰蹙起,面上的神色也越發不好。
玄凌有幾分疑惑,忙道:「母后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不好?莫非……金都吃了敗仗?」
朱成璧低低一嘆,注視著端妃同樣疑惑的目光,輕輕向她道:「你養父……昨日,殉職沙場了。」
章德宮,瑤光殿,朱宜修斜斜倚靠著鵝羽織錦軟墊坐著,只默默看著面前新湃的時鮮瓜果不語,一旁的安采女低低道:「娘娘是在為端妃娘娘傷心麼?」
「端妃方才的模樣,的確讓本宮傷感,可憐她父母早去,養母去年沒了,沒料到養父居然戰死在沙場。」朱宜修沉沉嘆息,如鴉翅的睫毛微微垂著,在面容上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世事無常,就算本宮不喜歡她,也不得不生出感嘆啊。」
安采女有片刻的失神,眸光掠過朱宜修隆起的肚子,又恢復如常:「娘娘,齊大人為國捐軀,只怕披香殿的恩寵又要興盛起來了。其實,只是恩寵便也罷了,如果皇上心裡過於憐惜,只怕會晉了端妃娘娘的位分。」
朱宜修聞言一愣,水蔥般的指甲在掌心一划,有淺淺的疼痛鑽入肌理,仿佛有一股冰寒之氣順著血液如小蛇一般遊走:「也是,正一品的四妃與從一品的夫人都空缺,若皇上有心,只怕太后也會順水推舟。」
「剪秋。」朱宜修吩咐道,「牢牢盯住披香殿的動靜。」
剪秋答應了一聲便要下去,朱宜修卻匆匆喚住她:「你等一下。」
見安采女有幾許疑慮,朱宜修輕輕含笑:「端妃梨花帶雨,皇上觸景生情,心裡也不好受,你雖然只是采女,但御前的事情,你比本宮更為熟悉,好好準備著,若皇上回了儀元殿,或許就是你最好的時機了。」
安采女恍然,忙屈膝行禮:「嬪妾明白了,多謝嫻妃娘娘訓導。」
「去吧。」朱宜修將髮鬢的寶藍色珠花簪到安采女的如雲髮髻上,緩緩撫過她柔嫩的面龐,「言語溫柔,或者只消一個懷抱,你之後的榮華恩寵,就盡皆握在自己掌中了。」
金都,厚實的城牆已被轟破,未滅的火堆貪婪著火舌,吞噬著被胡亂堆迭著的鬲昆大旗,旺著的黑煙似揚起了大片大片的濃墨潑向半空,有幾隻寒鴉聒噪著飛過那如血的斜陽,城牆下的幾匹老馬跟著發出嘶鳴,一聲長過一聲,在耳邊旋繞不絕。
朱祈禎負手而立,靜靜望著手無寸鐵的鬲昆兵士被驅趕向城外二里地的臨馬坡,在那裡,他們將度過生命里最後的時光。
方才的爭執似乎還在耳畔響起,年逾四旬的李成楠滿面通紅、據理力爭:「攝政王!鬲昆已經亡國,察哈術大汗業已投降,為何要殺光金都的兵士?」
奕渮不欲相爭,只冷冷道:「金都頑抗至最後一刻,足可見民風彪悍,斷斷不可留他們的性命!否則,對我大周亦是禍害!」
李成楠情急爭辯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攝政王,白起在長平之戰坑殺四十萬趙兵,民怨沸騰,攝政王萬萬不可如此!」
「李總兵!攝政王不是白起,皇上更不是秦昭王!李總兵此言是在詛咒攝政王麼!」說話的正是金羽衛統領、奕渮的心腹成豫,他目光如利劍,執著一柄彎刀怒目相視,那刀尖上有一滴又一滴鮮血滑落,刀柄上則凝固著黑紫色的血塊,那是殘忍而靡麗的色彩,象徵著無數人在他手上殞命。
奕渮微微一笑,只轉向朱祈禎道:「祈禎,你如何看啊?」
朱祈禎抱拳一笑,朗聲道:「赫赫滅亡兀良,一城開城投降,三城頑抗到底,赫赫的做法是,降者不殺,余者盡皆屠戮。」
奕渮點一點頭,目光如冰錐一般刺向李成楠:「李總兵,你一力反對本王,本王實在好奇,難不成金都的鬲昆兵里,有你相識的舊人麼?」
李成楠一震,辨出這話里隱藏的殺機,慌忙道:「回攝政王,並沒有……」
「既然如此,坑殺這四萬鬲昆兵就交給朱祈禎你了,還請李總兵在一旁好好看一看,不徹底斷絕了鬲昆的念想,只怕這邊境永無寧日,也好讓赫赫看看,我大周,殺伐決斷,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
「你回的話雖是十足的和稀泥,但攝政王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坑殺四萬兵卒的任務,還是交到了你手上。」孫傳宗踱步而出,與朱祈禎並肩而立,漠北風寒,裹挾著細碎的沙粒撲來,拂面而過,有淺淺的刺痛。
「他是把我拉上一條船,我雖未贊成他,但也未贊成李成楠。只是,這歸根究底,我未曾勸過他三思後行,如今這場坑殺,是十足的心狠手辣,也是在跟皇上示威。皇上登基以來,不過一年,就已冰火不相容,只怕往後的日子,更是步履維艱。」
朱祈禎的嘆息悠長得仿佛是隔絕了這漠北黃沙的江南水調,綿長的音律中,連那沙土飛揚都幻化成絲縷綿薄的細雨,孫傳宗心裡一動,似有琴弦被柔柔撥響,心緒一盪,幾乎是在這沙漠的盡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步履再如何艱難,也只能走下去,你有憂,我為你分擔,你有愁,我為你消弭,世界之大,但我總會在你身旁。」孫傳宗心裡湧起無數個念頭,卻都如湖面上浮現而出的水泡,一個一個,碎裂成微緲的水花散落。
或許,這樣的安靜,才是最好的狀態,只怕一開口,連望你一眼,都會成了再也握不住的念想。
孫傳宗靜靜望著斜陽,那一抹如血的霞光逐漸洇沒於天際,如抽絲剝繭般離去的背影、拉長在當年他離去的雪地之上。
註:
白起,(?—前257年),羋姓,白氏,名起,楚白公勝之後。春秋時期楚君僭稱王,大夫、縣令僭稱公,白起為白公勝之後,故又稱公孫起。白起號稱「人屠」,戰國四將之一(其他三人分別是王翦、廉頗、李牧),為戰國時期秦國名將。郿(今陝西眉縣常興鎮白家村)人,中國歷史上自孫武,吳起之後又一個傑出的軍事家、統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白起被賜死。
《史記》曰:秦昭王與應侯髃臣議曰:「白起之遷,其意怏怏不服,有餘言。」秦王乃使使者賜之劍,自裁。武安君引劍將自剄,曰:「我何罪於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當死。長平之戰,趙卒降者數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遂自殺。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憐之,鄉邑皆祭祀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