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比翼連枝何日願(1)
2025-01-31 14:41:03
作者: 馬小丁
第三十九章
比翼連枝何日願(1)
乾元元年五月十六,京城外,柳蔭繁密,文武百官具侯在此處,等待攝政王凱旋歸來。
午後的陽光有些許的刺眼,甘循與苗從哲袖著手靜靜立著,望著面前腰背微駝的徐孚敬,他的衣袖平整服帖、一塵不染,想必是認真準備過的。攝政王出京,滿朝文武,數徐孚敬的品秩最高。
然而,身為一朝丞相,卻是形同虛設,縱然在徐孚敬手上提拔起來的官員桃李滿天下,但他卻依然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自從隆慶一朝以來,博陵侯、夏氏一族、周奕渮,相繼粉墨登場,屬於他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但他依然在堅持,想守住心裡的道義,奈何隆慶末年至乾元初年,短短不過兩年的時間,周奕渮已是越發得炙手可熱、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皇叔父攝政王,連皇帝與太后也不得不讓他幾分臉面,這樣的事情,大周開國近百年,從未發生過。
他並非一味地妥協退讓,他將齊正言調回京城,他暗中安排言官彈劾周奕渮,他聯絡權貴宗親,然而,事到如今,是自己一次又一次敗退下來,齊正言丟了官職、言官們被罷免、權貴宗親也對他置若罔聞。眼下,連齊氏一族的中流砥柱——齊正聲也戰死了,周奕渮更在金都坑殺四萬鬲昆兵士,這是無聲的震懾,若有誰敢擋了他的路,下場便只有死。
徐孚敬微微合起眼瞼,自己已經七十六歲了,宦海沉浮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下來,只覺得那樣累,咸寧一朝的九子奪嫡,那樣兇險萬分的年代,都未曾這樣疲憊厭倦過。
當年,自己年紀輕輕進入翰林院,得到了初登大寶的太宗皇帝賞識,節節攀升,那時候,根本不曾想到,隆慶元年的自己能榮居丞相之位,加封正一品太師,更是不曾想到,曾經目睹官場傾軋、曾經捲入利慾權爭的自己,也會有如今這番被架空權力之日。
馬蹄聲由遠及近、漸入耳中,身後的官員也熱鬧起來、竊竊低語,徐孚敬睜開雙眸,遠處旗幟招展,那樣鮮亮喜悅的顏色,是在向全京城的人昭示,他周奕渮贏了,即便齊正聲戰死,對鬲昆這一仗,依舊是載入史冊,是大周的榮耀。
徐孚敬微微眯起雙眼,只見奕渮騎著高頭大馬,身著金絲鎧甲,在明媚的日光中,閃爍著奪目的明麗光澤。
「攝政王王駕回京!所有人跪迎!」
出聲者是甘循,他第一個跪倒在地,無比虔誠地伏在塵土飛揚的地上。
終於,到了嗎?
苗從哲、江承宇、管笠相繼跪下,在盛極一時的權貴面前,膝下的黃金再多,都遠不如這一跪來得更合算,即便心裡千不情萬不願,也要笑臉相迎,按得住心頭一時的羞辱,來日才能凌駕於他人。徐孚敬微微一嗤,只靜靜聽著身後的動靜,不為所動。
未頃,奕渮的銀霜寶馬已到了跟前,他望著挺直了脊背的徐孚敬,唇角似有輕蔑的笑意湧起:「丞相,你轉過身去。」
徐孚敬緩緩轉身,身後眾人,皆跪倒相迎,斂氣屏聲,這樣恭謹順伏的神情,不該用在這裡,不該對一位親王。
「恭賀攝政王得勝歸朝!」百官山呼海拜、擲地有聲。
徐孚敬未置可否,只氣定神閒,絲毫沒有在意周身涌動的殺機,他微一拱手:「恭喜攝政王得勝!」他微微一頓,眸光微沉,「本相年高,在此特向攝政王提出致仕之請。」
「你很懂規矩,但這番話,難道不應該向太后娘娘提出麼?」
「奏摺,今早已經呈遞,本相只是知會攝政王一聲。攝政王既然夸本相行事規矩,本相自然不能讓攝政王失望。」
奕渮淡淡一笑,揮一揮手讓四周的金羽衛親兵下去,他微微側過身子,與徐孚敬又挨近幾分,仿佛是閒敘家常一般:「很好,這樣滴水不漏,這相位,合該讓你做了十三年。」
太極殿,皆以明黃綢緞裝飾,畫棟雕欄,亦是整飭一新,顯得無比莊嚴端肅、堂皇富麗,朱成璧著明黃朱紫色吉服,端坐於鳳座之上,玄凌則位於其身側。
良久,未見奕渮入殿,朱成璧不免有些疑慮,卻是竹語匆匆進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皇上,攝政王回府了。」
玄凌冷哼一聲:「朕與母后一早便在這裡等他,他既已入京,理應入宮請安,卻先回府,真是豈有此理。」
朱成璧微微側目,淡淡道:「徐妃身子不好,攝政王回府,也是看一看愛妻,並無不妥。」
玄凌不置可否,只轉臉他顧。
約莫一個時辰,奕渮終於進殿,那神色卻頗為奇怪,看不到得勝的喜氣、傲氣,卻是陰晴不定、捉摸不透。
朱成璧笑意盈盈,起身執過一盞甘州大曲,迎上前去:「恭喜攝政王拿下鬲昆。」
奕渮目光古怪,只定定注視著朱成璧殷切的目光,忽而澹然一笑:「本王方才聽到一個故事,不知太后娘娘有無聽說?」
朱成璧一怔,心裡揣摩著奕渮的神色,將那璞玉酒杯遞到竹息手裡,依舊是保持著寧和的微笑,徐徐道:「攝政王若想講,哀家就願意聽。」
奕渮的笑意柔和,卻隱隱含著一絲凌冽,若細細辯駁,似乎能看到一抹哀戚與愴然了:「聽聞梁府突發大火,本王心裡也很難受,畢竟梁太醫服侍了太后七年,事無巨細、皆妥妥帖帖。只是本王得到了些許消息,梁太醫為太醫院院使,卻為官不正,更曾牽連後宮,下藥奪人性命,不知太后娘娘作何感想?」
朱成璧大驚,電光火石間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正一正耳垂的金累絲燈籠耳環,凝視著奕渮在自己面上逡巡不定的目光:「竟有這樣的事?哀家倒是疏忽了。不知,是否只是誤會?」
「不是誤會,但也不怪太后,他也是為人做事,盡一盡奴才的忠心罷了。」奕渮的唇角似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卻步步緊逼,「若是旁人便也罷了,左不過太后昔年亦是為難,只怕你不出手害人,就會有人來害你。只是,如果事情牽連到昭憲太后,本王就不得不追究了。」
朱成璧下意識握緊拳頭,心頭的疑慮與震恐已如潮水一般湧來,這樣鋪天蓋地的席捲,讓人心頭一窒。
朱成璧後退一步,卻已被奕渮牢牢持住雙臂,奕渮的眸光是亮澤的恨意與痛悔交加:「你知道!」
玄凌忽的站起,怒目瞪向奕渮,揚聲道:「攝政王!上下尊卑有別!你怎能在太極殿失禮!」
奕渮毫不相讓,犀利的目光如迅疾的白色閃電劈過,直欲將玄凌狠狠擊中:「皇帝!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出去!」
情勢突轉急下,竹息亦是驚駭萬分,她死死扶住朱成璧微有顫抖的身軀,低低勸道:「攝政王!您這是做什麼!」
奕渮冷冷迫視朱成璧極力掩飾著驚疑神色的容顏,呵斥道:「住嘴!竹息!本王素來對你禮讓,你也不要逼本王,你們都出去,本王有話,要親自來問太后!」
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將那顆幾乎躍出胸腔的心極力按住,用舌尖拼命壓住顫抖的牙齒,須臾,淡淡道:「竹息,帶皇上出去。」
玄凌情急道:「母后!」
「出去!」朱成璧的眸光冷厲如劍,直直射向驚怒失措的玄凌,絲毫不見動容,「母后的事情,你不用過問!」
待到一干人等出殿,朱成璧方徐徐望向奕渮,似是波瀾不驚:「你一直抓著哀家不放手,是又想鬧得滿城風雨嗎?」
奕渮的眼中划過深深的陰翳之色,如墜入墨汁的一池清水:「本王自是不願意這樣,但本王也很好奇,本王對當今皇太后輕薄,自然是惹得世人紛紛指謫,只是,當年太后你給皇兄、給母后下藥,難道就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嗎?」
朱成璧皺一皺眉,欲推開奕渮相持的雙手,孰料奕渮卻更加重了幾分力道,朱成璧一時吃痛,怒目道:「放肆!你指責哀家給先帝、給昭憲太后下藥,你有何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否則本王怎會在府里呆那麼久?」奕渮劍眉一挑,逼視朱成璧道,「我只消你一句話,你做過,還是沒有做過!」
「當年,昭憲太后是自己不肯吃藥,不關哀家的事!」朱成璧的眼角似有瑩然淚光泛出,「你欲加諸『莫須有』之罪,何苦跑來責問哀家!」
「母后為何不肯吃藥!」
「先帝懷疑她與昭慧太后之死有關!」
奕渮哈哈一笑,那笑聲極響、又極悲愴,他緊緊看向朱成璧不欲相讓的目光,「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用你我相識二十三年的情分發誓,母后被懷疑,與你無干!」
朱成璧心裡一痛,幾乎是要撕開心肺,又仿佛是艷陽六月的天,被人兜頭蓋臉潑來一盆冰水,那樣的冰寒,是裹挾了全身、從每一處毛孔滲入的痛苦,連一腔熱血的心扉,都冷到了極徹底。
朱成璧極力忍住欲躲避的眼神,含著淚意望向奕渮烏黑色的瞳仁,似照見二十三年前、彼時爛漫天真的自己,縱使心裡再痛,也要凝成這一字一頓、擲地鏗鏘:「昭憲太后被懷疑,與我無干!」
一滴淚,忽然滑落在奕渮的手背上,似被灼痛一般,他猛地縮回手,不敢置信地望著朱成璧。良久,波雲詭譎的氣氛在太極殿裡漾著,仿佛有一叢又一叢的水草,在波光蕩漾里搖曳著身姿,緊緊扼住朱成璧與奕渮的喉嚨。
「你變了,你真讓我失望。」奕渮嗆然退開兩步,搖著頭,仿佛從未見過眼前這個女子,他不住地搖頭,步步後退,似要躲避、又似想看清,「你變了,你真的變了。」
朱成璧嘴唇乾澀,待到辯解,奕渮的話卻如驚雷一般在耳畔炸響:「梁諾軒在本王手裡,鄭慕寧也在本王手裡。本王給過你機會,讓你說實話,可笑,你我二十三年的情分,都只是你掩飾自己的道具。」
朱成璧愣愣看著奕渮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被極鋒利的刀片割過,湧起的疼痛猛烈得幾乎要麻木了,她突然感到,這世上所有的真心與情愛,離自己,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朱成璧忽然想起年少的時候,奕渮拿了一句話來與自己玩笑:比翼連枝何日願。而彼時的自己,卻只是掐了一朵彼岸花在手裡把玩,聞言臉上一燒,只嗔怪道:「害不害臊!」
如今看來,比翼連枝的念想,是從來,都不屬於自己的,哪怕曾有那樣多、那樣好的機會。
原來,擦肩而過,真的是,再不能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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