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可恃惟我4
2025-01-13 04:12:05
作者: 鳳歌
第八章可恃惟我4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時候,梁蕭解出第一題」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數」,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數」。這三大數早已有圖形傳世,但如何返璞歸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數」,卻鮮有人知。總而言之,就是九宮八卦之間的正反變化。
解出第一題後,梁蕭一發不可收拾,相繼解出「太玄兩難」。這兩道難題出自揚雄的《太玄經》,《太玄經》是漢代張衡製造「候風地動儀」的數術根基,繁複精深,多有疑難。次月,梁蕭又解開了第四算「雙手十指題」(按:即後世數術二進位與十進位之轉化,德意志大算學家萊布尼茨三百年後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按:曆法推算的難題)。隨後是「治河圖」,是一道以數理形的算題,用演段法計算黃河治水的土石方,計算龐大無比,梁蕭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題解得較快,是用垛積術(按:宋元算學中解決高等數學數論問題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問」。
八、九兩題全是天文計算,十分繁難,進入了當世最頂尖的天元四元之術。第八算是「子午線之惑」,測算子午線的精確長度,不僅要計算,還要實地測量,著實大費周折;第九算是「日變奇算」,用四元術求太陽的盈縮積差。算到後來,已然脫出四元之限,化為五元,任一算經也無,梁蕭不得不自行參悟。在這道題上花了整整三月時光,終於解到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尋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梁蕭算了三月,不得門徑,但他積山九仞,不肯功虧一簣,當下翻看典籍,邊學邊算。一晃又是半年,梁蕭形銷骨立,動則心跳氣喘,終於有一天病倒了。這時天機宮上上下下,凡是知道「天機十算」來歷的,全都當梁蕭是瘋子。梁蕭心氣極高,總想一口氣解出天機十算,一鳴驚人,只要一道題沒解,決不透露半點兒風聲。花清淵兄妹來探望他,也不知道他連破九題,只當他長久以來一事無成、積鬱成疾,都是一陣長吁短嘆,反覆叮嚀說:「你才入門,解不出來,也是應該的。」二人不便直言花無媸設局陷他,所以說得十分委婉。梁蕭卻會錯了意,只道這十題他們都已解出來了,一時更覺焦慮,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默算不已。
天機宮名為天機,以算學為立宮之本。僅看藏書閣樓以太極八卦排列,天元閣獨占太極之位,就知道宮中主人對算學如何看重了。
「天機十算」本是天機宮歷代算學宗師所留,其中雖有若干古今名題,更多卻是宗師們生前無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牆上,以待後人解答。但是,當算題刻到第八算時,百年來無人能解,直到「滄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奇才天縱,解完八算以後,陸續給出了兩道算題。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開了。到了這個時候,花元茂算學之妙,曠古凌今,但他猶不滿足,又給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這已不是計算,而是挑戰自己。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盡心血,終於無法解出這一題,最後精氣衰竭,吐血而終,年僅三十八歲。身後留下一對男女,那時長女花無媸尚未及笄。梁蕭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臨死前嘔出的心血。由於前代宗師害怕後人投機取巧,荒廢鑽研之道,便留下祖訓:算出壁上算題者,只許給出義理結果,不許給出解法。所以花元茂死後,花無媸又從頭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術,便覺無以為繼。如果有人知道梁蕭連破九題,天機宮早就天翻地覆了。
梁蕭不明就裡,憂心忡忡,病情自然一天重於一天,針砭藥石皆不見效。眾人見這情形,只當他必死無疑。花曉霜從侍女口中隱約知道,在花無媸面前大哭了一場。花無媸雖然天性涼薄,也不免生出了幾分愧疚,終於答允凌霜君帶著孫女過去。花曉霜一進屋,見梁蕭病成那樣,忍不住拉著他手,淚如泉湧。凌霜君也覺心酸,背過身子,不願細看。
梁蕭聽到哭聲,張開眼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少女,正在哭泣抹淚,辨認半天,才認出是花曉霜。少女雙髻已脫,身量拔高,更顯怯弱,著一身百蝶裙,臉色蒼白依舊,五官輪廓卻分明了許多。梁蕭見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動。花曉霜一愣,梁蕭又動了動嘴唇,花曉霜探過頭去,隱約聽他說:「曉霜,扶我去石壁那邊。」花曉霜落淚道:「蕭哥哥,你還要算麼?」
梁蕭嘆道:「有題沒……沒算完啊,不算完……我便不快活。」花曉霜忍不住失聲痛哭,哭了好一會兒才抹了淚,把梁蕭的話告訴凌霜君。凌霜君雖覺不妥,但她從來不願違拗女兒,只好派人把梁蕭抬到石壁前。
梁蕭靠在花曉霜懷裡,呆望那片石壁,忽地生出一個念頭:「若能死在這第十算下面,倒也無憾了。」一時間竟將仇恨往事盡皆拋開,拾起一根樹枝來,隨手在地上指劃。
花曉霜忍不住問:「蕭哥哥,這是第幾算?」梁蕭啞聲道:「十算。」花曉霜自幼體弱多病,家人怕她過於勞心,沒讓她知道這些熬人心血的算題。她聽了以後,只隨口應了一聲,想了想說:「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物麼?」
梁蕭一愣,花曉霜又說:「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地因之變成歪斜。所以啊,太陽總是從東邊出來,滑向西方。你再瞧啊,月亮時常不圓滿,太陽也有天狗蝕日的時候。正所謂,天地歪斜,日月有虧,蕭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東西麼?」這番話梁蕭聞所未聞,不覺一時怔住。
花曉霜見梁蕭神色迷惑,又道:「我從小生病,總覺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麼,很不痛快。媽媽就對我說,一個人啊,總會有些遺憾,不可能將所有的好東西都弄到手。古時候一位老先生說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蔽,大盈若沖,其用無窮。』他還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若操之過急,就是天地間的風雨也不能長久。蕭哥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即使現在算不出來,日後還可以慢慢算的!」
梁蕭從沒想過這個道理,聽了這番話,一時痴了。這時花清淵匆匆趕來,臉色鐵青,看了梁蕭一眼,忽向凌霜君低喝:「你糊塗了?怎麼把他抬到這兒來?你想害死他嗎?」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頭道:「是我的不對,我這就送他回去。」花曉霜想要辯解,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親自來抬梁蕭,一旁的仆童來幫忙,也被她一把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