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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與子攜行(下)

2024-11-18 01:43:01 作者: 樹下野狐

  第64章 與子攜行(下)

  斜陽殘照,西風送晚。人群川流不息,喧聲隱隱。

  晏紫蘇笑道:「林公子站在窗口不知是觀賞風景呢,還是想被當作風景來觀賞?」蚩尤心中郁怒, 不加理會。

  晏紫蘇道:「眼下滿城中都是各地使者,素來喜歡收集情報,打探是非。林公子乃是名人,站在窗口,一定引人注目得很。」

  蚩尤終於忍不住,怒道:「妖女, 既知如此,你將我化成這鳥公子作甚?」晏紫蘇毫不生氣,嫣然道:「呆子, 若不是成了林公子,今日你進得了雷澤城麼?」

  蚩尤登時結舌,強忍怒氣,坐在椅中再不說話。

  夕暉移轉,暮色逐漸降臨。屋檐下的彩燈隨風搖曳,光線明暗不定。晏紫蘇掌起燈,道:「你不吃些東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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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蚩尤走了一日,肚中早已餓極,但此時驛店膳廳必是高朋滿座,若去吃飯定要生出事端,當下閉目不答。

  晏紫蘇從乾坤袋中取出昨夜那絲帛,在床上鋪開,挑了一個琉璃紙方塊剝開,屋中登時漫溢蟹膏脂香。

  晏紫蘇柔聲道:「林公子, 該進晚膳啦。」那蟹膏塊在她指尖上滴溜溜旋轉, 香氣越濃。

  蚩尤正要拒絕,肚中卻突然咕咕亂叫起來。

  晏紫蘇格格笑道:「原來你偷偷吃了許多青蛙,難怪飽啦。」指尖一彈,將蟹膏塊拋了過來。

  蚩尤面上微紅,心想自己早已被她種了蠱蟲,她無須再給自己下毒,當下也不再推辭,將蟹膏塊送入口中。脂香四溢,入口即化。那小小一塊蟹膏上竟似有無窮滋味,唇齒留香。食慾大振,腹中叫得更為響亮。

  晏紫蘇格格笑道:「哎喲,這青蛙可越來越多啦。」接連拋了幾個琉璃紙方塊來。

  蚩尤吃了幾塊,每一個都是由某天下至上美食取其精華製成,其味之美生平見所未見。當下再不客氣,一連吃了三十餘個,仍意猶未已。眼見那絲帛中的美食幾已被自己吃盡,而晏紫蘇尚未吃過一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晏紫蘇頗為歡喜,笑道:「我的食量少得很,三五個便夠啦。」她挑揀了幾個吃過,然後又將那小青龜取出來,餵它吃了一些,這才盡數收起。

  蚩尤瞧她餵食小龜時,滿臉溫柔的笑容,杏目閃閃動人,愛憐橫溢。想起她在水簾洞中熟睡時那純真無邪的笑容,心頭微微一震。這妖女有時純真無邪,有時溫柔體貼,有時狡黠多變,有時又心狠手辣直如瘋魔,一時間腦中恍惚,真不知她那千面之後的,究竟是一張怎樣的容顏。

  正胡思亂想,突然足底生寒,一股麻痹之意迅速竄將上來,朝全身擴散。心中大駭,想要調氣運息,經脈卻郁堵不暢,真氣絲毫不能流轉。頃刻間周身經脈如被同時封閉,再也動彈不得。

  晏紫蘇訝然道:「你怎麼啦?」

  蚩尤張大嘴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來,心中驚怒,不知遭了何人暗算,想要警示晏紫蘇卻偏生說不出一個字,一時間額上急出汗來。

  晏紫蘇走到他身邊,掏出絲巾替他揩拭汗珠,杏目一閃一閃地凝視著他,柔聲道:「呆子,你怎麼啦?出了這許多汗?」

  蚩尤瞧著她目中的狡黠之意和隱隱笑容,心中一沉,透徹雪亮。這妖女定然是在適才那美食中下了什麼古怪之物,將他周身經脈封住。大感懊悔,明知這妖狐狡獪毒辣,還是輕信於她,再次著了她的道。

  晏紫蘇格格脆笑,捏了捏他的鼻子,道:「大呆子,誰讓你胃口這麼好,將姐姐的寒石散也吞下去啦!」

  蚩尤心中怒極,雙目中有如火焰跳躍。晏紫蘇止住笑聲,盯了他半晌,嘆氣道:「呆子,放心罷,若要殺你,又何必用寒石散?明日你還是能見著你的親親好妹子。」

  蚩尤目光森冷,對她的話再也不信。

  晏紫蘇笑道:「信不信由得你。」伸手用力將他抱了起來,丟在床上。然後自己鑽上床去,斜躺在他的身邊,面對面地凝望著他,柔聲道:「還是瞧你那張兇巴巴的臉舒坦些,這林大公子就暫且消失罷。」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摩,過了片刻,素手移開時,她也已回復那原先的俏臉。

  那黑白分明的杏眼直直地凝視他半晌,撲哧一笑,道:「你這般凶神惡煞的,眼珠都要掉出來啦。」

  蚩尤惱恨無比,自己堂堂九尺男兒,一心縱橫天下,重建自由之邦,豈料竟三番數次栽在這個妖狐上。連這狡獪妖女都降伏不了,如何降伏那無數水妖?

  咫尺之距,晏紫蘇那香甜妖異的氣息吹在自己的臉上,眼波蕩漾,笑容甜美動人。不知這妖女究竟想幹什麼?突然心中一凜,只見晏紫蘇輕輕皺起眉頭,眼神凝注他臉上某處,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往他臉上探來。指尖划過臉頰,摳下一塊小小的皮痂,嫣然道:「這就好多啦!」

  蚩尤鬆了口氣,卻更覺疑惑,心中「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也不知罵了多少遍。晏紫蘇用手指摩挲著他的臉,粲然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是什麼東西?是誰的奶奶燒的紫菜魚皮湯這般美味?讓你這般不住地念叨?」

  她格格一笑,柔聲道:「呆子,只是和你睡上一覺,別疑神疑鬼啦。醒來時姐姐就不在啦,你就可以看見你的傻丫頭纖纖了。」

  她怔怔凝視他半晌,突然臉上一紅,笑道:「睡罷。」果真閉上眼睛,面對著他入寐。

  蚩尤雲里霧中,難道這妖女將他經脈封住便是為了和自己這般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麼?雖知她行事匪夷所思,但這樁未免也太過莫名其妙。

  燭光搖曳,照得她的俏臉忽明忽暗,雙頰嫣紅,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櫻唇嬌艷欲滴,仿佛月下海棠。蚩尤突然發覺她的美貌絲毫不在纖纖之下,倘若不是那般心狠手辣、機狡多變……突然想起她聽得自己心聲,連忙止住,朝其他處胡亂思想。

  晏紫蘇雙靨緋紅,睜開眼,眼波似酒流蕩,低聲道:「呆子。」這一聲幾如蚊吟,細不可聞,但卻是纏綿刻骨。蚩尤心中一震,如被電掃,急忙收斂心神,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風吹窗,燭淚滴垂,光影搖曳。不知過了多久,窗外人聲漸少,月光斜斜地流淌而入。

  蚩尤閉著眼睛,始終沒有睡著,身旁晏紫蘇的妖異體香絲絲脈脈在鼻息流轉,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呼吸聲也是變化不定。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妖女凝視他的眼神,他心中的郁怒早已逐漸消散,只是仍然疑惑不解。

  突然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晏紫蘇似是從他身邊坐起,在他耳邊說道:「呆子,我走啦!」

  他睜開眼,只見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容貌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清雅脫俗,嬌怯動人。若非她一直在他身邊,他定然以為這是旁人。

  晏紫蘇嫣然一笑道:「認不出來了罷?今後你瞧見我時只怕也認不出來啦。」伸手將他腰間的乾坤袋解下,笑道:「這個袋子便送給你了。你且藏在這個袋子裡,明日你便能瞧見你的好妹子了。過十二個時辰後,寒石散的功效也完全消失,你就可以行動自如了。」

  突然俯下身在他臉前兩寸處凝住,凝視了他剎那,嫣然道:「千萬別想我呀,想我的時候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格格笑聲中,將他兜入乾坤袋,緊緊收束。

  蚩尤只覺得被她提了起來。透過絲縫,瞧見她將自己塞在枕頭邊上的縫隙里,然後吹滅蠟燭,笑吟吟地瞧了自己一眼,從窗口躍了出去,消失在月光之中。

  這一剎那,蚩尤心中不知為何竟突然充滿了淡淡的失落和惆悵。偌大的房間空空蕩蕩,只剩下他,和一壁雪白的月光。

  翌日清晨,驛店夥計敲門而入,見裡面空蕩無人,微感詫異,只道林公子臨時有事,不告而別。嘟嘟囔囔了一陣,將房間打掃乾淨,重又掩門離去。

  蚩尤被藏於乾坤袋內,全身依舊無法動彈,心急如焚。窗外人聲漸多,車馬聲不絕於耳。時常聽見有迎客使大聲呼叫,某某貴使駕到,一時人喧馬嘯,極是熱鬧。

  晌午時分,又聽見幾騎迎客使風馳電掣地駛過,沿途高聲長呼道:「火族米長老、火正仙、烈侯爺到!」人聲鼎沸,喧鬧大作。片刻之後,的的馬蹄之聲連綿而來,車輪粼粼,似乎有數十人從窗下經過。

  門外走道上腳步聲急促交織,隱隱聽見有人在頗為興奮地談論。

  過了一會兒,房門「吱噶」一聲開了,有人道:「姑娘,你先住此處罷。」一個少女隨著夥計走了進來。

  蚩尤腦中轟然雷鳴,熱淚奪眶,數月來夢縈魂牽的人終於出現在眼前。那少女杏目桃腮,嬌俏動人,正是纖纖。

  蚩尤張大了嘴發不出聲,想要扯開乾坤袋卻使不出力,心焦如焚。突然想起昨日那妖狐所言,自己果真會在此處見著纖纖。心中又驚又奇,難道是那妖狐走後將纖纖送到此處麼?或是那妖狐當真會卜卦之術,算準了纖纖將住這個房間?

  那夥計關上門徑直而去,門外人影閃動,似乎有兩個大漢守著大門。蚩尤心中一動,難道纖纖是被人囚在此處麼?

  纖纖坐在桌前蹙眉不語,直楞楞地瞧著窗外出了一會神,似乎滿腹心事。暖風吹來,將她的髮絲吹得擺舞不停,那纖細瑩白的脖頸、精巧美麗的側面,顯得如此楚楚動人。

  蚩尤呆呆地望了半晌,覺得比之那日在古浪嶼相見之時,憔悴了許多。從前她總是巧笑嫣然,蹦蹦跳跳猶如孩子一般,渾不似現在這般心事重重。不知她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頭?想到此處,心頭大痛。

  纖纖突然起身走到床前,往床上一躺。蚩尤嚇了一跳。那芬芳甜蜜的少女體香撲鼻而來,登時令他心跳如狂,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纖纖側轉身,面壁出神,倒象是與他共榻相望一般。昨夜那妖狐也是這般姿勢、這等距離與他共枕而眠,孰料幾個時辰之後,身旁玉人竟變作了纖纖。

  蚩尤從未在這等距離與纖纖相對,縱使當年纖纖年幼,三人聯床夜話,彼此也相隔數尺。眼下伸手可觸,鼻息互聞,就連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瞧得一清二楚。

  蚩尤屏息凝神,生怕一呼氣驚動了纖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疼。這咫尺之距的相思苦痛遠比任何時候為甚,心亂如麻,痴痴地瞧著纖纖,這一瞬間,世間萬事都煙消雲散。

  突然,纖纖的雙眼煙濛霧籠,一顆淚水倏然從眼角湧出,滑過臉頰,洇濕了枕頭。既而大顆大顆的淚珠接連湧出,撲簌簌地落下。

  蚩尤吃了一驚,喉嚨如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心中又是慌亂又是疼痛,茫然無措,不知該作什麼才好,突然又想起他什麼也作不了。

  纖纖擦了擦眼淚,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心事,突然伸手入懷,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橘紅色的半透明海螺,痴痴地凝視了半晌,嘴角微笑,眼中卻又落下淚來。

  蚩尤心中如遭重錘。那海螺乃是當年拓拔野在岸邊海底摸得,送與纖纖的。海螺內有七竅,可用細線穿連,有一陣子,纖纖總是將它掛在頸上,捨不得脫下。他記得有一日傍晚,三人坐在海灘上閒看日落。晚霞似火,海浪湛藍,拓拔拿著那七竅海螺悠悠揚揚地吹出一首極為動聽的曲子。那時纖纖極為歡喜,她那閃閃的目光,燦爛的笑靨此刻回憶起來恍在眼前。

  她將這七竅海螺珍藏了許多年,即便是離島不辭而別,也悄悄帶上,此中情意再也瞭然不過了。蚩尤心下酸楚,一片迷茫。

  纖纖將那海螺放到唇邊,吹將起來,嗚咽怪調,斷續無章,她撲哧一笑,眼角的淚水倏然滑落,喃喃道:「原來你也只喜歡他,換了別人便吹不出曲子麼?」

  蚩尤心中酸痛愈劇,他素來粗獷狂放,對於兒女之事毫不在行。但此時此景,卻讓他黯然神傷,情難自抑。

  纖纖對拓拔情深一往,但那小子與龍女之間情真意切,她註定是要成為吹不出曲調的海螺了!忽然覺得自己也便如那海螺一般。

  纖纖忽然蹙起眉頭,「咦」了一聲,目光直直地凝視著蚩尤。蚩尤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多想,她的素手已經從枕邊的縫隙里夾出了乾坤袋。

  她好奇地看著這冰蠶絲袋,在手中拋了拋,嘴角露出微笑。袋內的蚩尤卻被拋得四腳朝天,險些扭了脖子。

  當是時,門口有人道:「纖纖,吃飯罷。」蚩尤聽到那聲音,心中一愣,幾乎要歡喜得崩爆開來。房門開處,果是拓拔野走了進來。

  蚩尤原本還擔憂纖纖落在誰人之手,但見拓拔同行,懸掛了半天的心登時放了下來。心中著急,眼下距離經脈解開還有幾個時辰,如何才能讓拓拔知道自己在這乾坤袋中?

  纖纖見是拓拔進來,頗為慌亂,連忙起身將七竅海螺與乾坤袋藏在身後,應道:「知道了。」拓拔野微微一笑,掩門出去,在走廊候著。

  纖纖將海螺藏回懷中,看了看乾坤袋,將它輕巧地系在腰帶上,一盪一盪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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