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見時難(上)
2024-11-18 01:42:28
作者: 樹下野狐
第49章 相見時難(上)
午後時分,春末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平陽河上,微波粼粼。河邊垂柳依依,花香鳥語。
日華城內最大的驛站就在這平陽河旁。從驛站東面窗口向外眺望, 正好可以瞧見巨鱗木與梧桐樹掩映中的黃色城牆。
一條齊整的青石板大道從城門口拐彎延伸到驛站。兩旁楊樹挺拔,樹葉碧翠。暖風拂面,滿城飛絮。
日華城是木族三大城之一,城牆雄偉,乃是黃鋼岩石砌成,堅固美觀, 稱絕天下。城內多楊樹、巨鱗木與梧桐,故又稱「三樹城」。
城外萬頃良田,北面依山, 南面伴水,富甲東南。所居之地又是東南交通要衝,木族最大的官道便穿城而過。日華城三萬人家,俱多殷實,故而其時有「神仙也羨日華人」之諺。
城主句芒,乃是大荒十神之一,尊號木神,族中威望之高,僅次青帝與木族聖女。四年前青帝忽然消失無蹤,迄今杳無音信。一年之後,族中將進行長老會公選,而傳聞句芒便是第一人選。
倘若如此,則日華城便可成木族新都。雖是傳言,卻令城中百姓頗為振奮, 街頭巷尾議論之事莫非如此。而新聞話資的匯集來源處,自然便是南來北往客歇腳聊天的驛站。
此時驛站之內早已坐了許多人, 多是木族各地的城使, 經此向南, 往木族太湖雷澤城為木族另一大神雷神賀壽。雷神亦是明年青帝的有力人選,是以各城城主亦不敢有絲毫怠慢,盡皆派遣親信贈予重禮。
眾人正興致勃勃議論路上的新鮮事,忽然有人笑道:「哎喲,有人賣柴火來了。」
眾人向窗外望去,只見兩個少年從城門口走來,一個少年格外高大結實,肩上扛了一株斷木,那斷木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但由他扛來絲毫不見費力。但扛著如許大的斷木招搖過市卻頗為出奇。另外一個少年腰上插了一枝珊瑚笛子,俊秀灑落,滿臉微笑。
眾人一路上目睹聽聞的怪事多了,自不將這情景放在眼中,哄然一笑,繼續口沫橫飛,高談闊論。
那兩個少年徑直進了驛站,在西南角靠窗處坐下,招呼茶水,凝神傾聽,時而交換眼色,微微一笑。他們自然便是拓拔野與蚩尤。
兩人從東海至此已有十餘日,一路打探纖纖消息。所經之處,眾人瞧見他們騎乘的十日鳥與蚩尤背上的苗刀,無不變色逃逸。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六百年後重見天下,竟然在一陌生少年的身上。此事重大,自然令他們既驚且疑,奔跑報信。
是以兩人不但絲毫沒有打聽著纖纖的消息,反而成了木族眾人的眾矢之的。三日之內,連連遭遇三支追兵。
兩人尋人心切,不願糾纏,以辟易為主。到得後來,索性將砍下一截「沉香樹」,將苗刀藏入巨木之中,由蚩尤扛著提氣御風奔行。沉香樹氣味獨特,木質堅硬如鋼,可以掩蓋住苗刀的靈力與鋒芒,算是不得已的刀鞘。
蚩尤自小耳濡目染,對於木族城邦的典故傳聞了如指掌,知道日華城繁榮,其驛站更是方圓千里內消息最為靈通之地。當下由拓拔野查詢《大荒經》其地址,一路趕將而來。
兩人凝神聚意,將眾人的說的每一句話聽得歷歷分明。
只聽一個瘦小漢子道:「你們倒說說,明年的青帝之選,究竟誰的勝算更為大些?」
另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陰陽怪調地說道:「古侯聲,我瞧誰都有可能,就你們淄木城單城主沒這福分啦。連家裡的三個老婆都管不過來,還管天下麼?」眾人轟然大笑。
那古侯聲卻不生氣,笑道:「爛木奶奶的,陰陽鬼,你知道個屁,家裡老婆就好比族裡的長老,能尊重長老的那才能做青帝呢。」眾人哈哈大笑道:「是極是極,單城主家的長老果然長得老得很。」
古侯聲嘿嘿笑道:「單城主自然沒有這個野心,可是你們的主上可就不同啦。宗春紹,這些日子你們馬城主隔三差五的往青藤城跑,這城裡長老家的房子,可都看夠了吧?」
一個中年長須男子微笑道:「房子倒沒有瞧夠,只是單城主的臉倒是瞧夠了。每次都被單城主搶先一步,慚愧慚愧。」
眾人又是哄然大笑。
拓拔野與蚩尤聽了片刻,便心下瞭然。他們在討論明年推選青帝之事。似乎除了木神、雷神之外,尚有四個城主也是頗被看好的人選。而眾城使之間也因此互相拆台譏嘲。
淄木城的單定與冷光城的馬司南,俱是木族頗為出名的人物,當年與喬羽也有頗深的交情,但忌憚青帝,蜃樓城之戰時都未敢派遣援兵。
蚩尤聽到這二人的名字,臉上稍起怒色。拓拔野感覺到他念力的波動,洞悉其心,微笑著傳音入密道:「魷魚,想要報仇那還不簡單,只需明年攪了他們的局,不讓他們稱心便是。嘿嘿,先聽聽他們還講些什麼。」
蚩尤聞言,想到「攪局」也不由起了頑皮之心,覺得破壞他們的好事的確好玩得緊,怒意大減,微笑著喝了一口茶。
又聽那宗春紹說道:「這推選青帝之事,看中的是威望與能力,無論是誰,需得能團結全族上下,令人心服口服才行。」眾人點頭稱是。
宗春紹又道:「其實最有實力的人選,咱們也都心知肚明,除了木神和雷神,只怕是沒有第三人啦。」
一個老者點頭道:「這話說的是,除了他們兩位,要想找出大伙兒都打心眼裡佩服的,可就沒有了。但是他們兩位誰能坐上青帝之位,眼下還難說得很。」
古侯聲笑嘻嘻道:「孔老君,依我看木神的可能性最大。早十幾年他就是公推的東方第一大神,管理城邦的能力又出眾得很。你瞧這日華城裡,風調雨順,老百姓安居樂業,嘿嘿,這等太平景象,想不服都不成。」
陰陽鬼又怪聲怪氣地道:「我瞧未必吧?雷神的雷澤城那也是富庶得緊。再說,你們沒聽說空桑仙子轉世給雷神送聖杯之事麼?」
聽得「空桑仙子」四字,拓拔野登時一凜,與蚩尤對望一眼,心中均感訝然:「難道空桑仙子終於還是回大荒了麼?」
眾人大嘩,紛紛奇道:「原來你也聽說了麼?我這一路上也是聽許多人說過此事。」「空桑仙子轉世?當真麼?那又是誰?」
陰陽鬼道:「我可沒有瞧見,但這一路上的村民都在傳揚此事。說是瞧見一個天仙似的姑娘騎著當年空桑仙子的雪羽鶴……」
忽聽哐啷一聲脆響,眾人掉頭望去,只見那兩個剛來的少年滿臉怪異的表情,似乎又是狂喜又是驚慮。那背著巨木的少年,已將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鮮血自指縫流下,卻絲毫不自知。
另外一個少年忽然拍桌罵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老闆,你這是什麼貓尿狗屎?快給少爺換壺好的來!」
那背著巨木的少年猛然醒悟,也喝道:「再拿這等難喝的東西,老子就不是捏碎你的碗,而是拆你的房了!」
眾人見他們凶神惡煞,自己重任在身,不便招惹,都紛紛轉過頭去繼續談論。驛站茶倌趕忙過來,為兩人換碗上茶。
蚩尤適才聽得陰陽鬼說的那「空桑仙子轉世」分明是纖纖,心中劇震之下,真氣蓬然爆發,竟將茶碗震碎,所幸拓拔野隨機應變,沒有引起眾人疑慮,暗呼慚愧。兩人心中驚喜交集,對望一眼,側耳傾聽。
那陰陽鬼續道:「空桑仙子被流放湯谷,已有兩百多年了,縱然不死也是老太婆啦。看那姑娘長相,又決計不是空桑仙子。那不是空桑仙子轉世又是什麼?」眾人嘖嘖稱奇。
陰陽鬼道:「最為出奇之事還不是這個,聽說那空桑仙子轉世前些日子竟然到雷澤城登門拜訪雷神,送了一件寶貝給他做賀禮。」突然壓低聲音道:「聽說那寶貝便是族裡的神器長生杯!」
眾人盡皆變色,孔老君皺眉道:「長生杯失蹤已有三百餘年了,難道竟在空桑仙子手中?只怕這消息有假罷?」
陰陽鬼變色道:「嘿嘿,難道我騙你不成?實話說罷,雷神府中有我的好友,他們可是親眼瞧得分明!」
眾人面色更為凝重,相覷不語。
拓拔野與蚩尤心中大奇,搜腸刮肚想了半晌,也想不出纖纖離開古浪嶼時帶走了什麼杯子,難道群雄中有誰藏了這麼個寶貝,被她拿去了不敢吱聲麼?即便如此,她尋母心切,又為何改道將這杯子送與素不相識的雷神?兩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心中隱隱覺得十分不妥。
宗春紹沉吟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說雷神有空桑仙子轉世相助,又有本族失而復得的聖杯。嘿嘿,明年的青帝推選,只怕勝負難料了。」
古侯聲嘿然笑道:「這倒有趣的緊,短短十數日內,憑空跳出個空桑仙子轉世,又跳出個羽青帝轉世。」
眾人中有些人大驚道:「什麼?」古侯聲詫道:「你們不知道麼?前幾日在百葉城附近,許多人瞧見兩個少年騎著十日鳥,背著長生刀。百葉城主還派了幾批人馬去捉拿呢!」
他面色懊惱,訕笑道:「他奶奶的,早知你們不知道,我便不說了。嘿嘿,這苗刀要是讓我們單城主拿著了,那青帝之位只怕也有得一搏啦。」
眾城使臉上瞠目結舌,驚疑不定。苗刀乃是木族第一神器,倘若被任一個青帝候選人拿著,那都是極重的籌碼。有人咽了口口水,突然抓出信鷹,匆匆寫了幾行字,放飛窗外。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取出傳信靈禽,往自己城邦放行。一時之間,鷹飛鴿舞,鳥聲震天。
拓拔野傳音入密,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沒瞧出你這般受歡迎。我看明年倒不如去由你爭這青帝之位便了。」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蚩尤突然心神大震,傳音道:「烏賊,你說的是!倘若我以青帝轉世的身份攪局,奪得青帝之位,那蜃樓復城還不是指日可待?」
拓拔野此話原不過是隨口玩笑,但聽蚩尤這般一說,心中也是大震。
木族臨接東海,豪傑不可勝數,眼下境內無主,各方覬覦,是大荒最為動盪之地。若真能藉機稱帝,則可以踞此寶地,呼應東海龍族、湯谷群雄,援引海陸,重奪蜃樓城。蜃樓城原屬木族,再為木族奪回經營,那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剎那間思緒飛轉,腦中已有了一個簡單的計劃。
兩人對望一眼,慢慢地浮起笑容,心中又是興奮又是期待。蚩尤忽然又想道:「羽前輩傳我苗刀與長生訣,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嘿嘿,蜃樓城因青帝而破,就當因青帝而重建。」心中說不出的振奮,突然覺得幾年來的目標在這一刻有了具體的方向與道路。
此時驛站之外龍獸震吼,車輪轔轔。眾人轉頭望去,又是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一人乃是一個紅髮赤足的美艷女子。
陽光中,她款款而入,黑絲長袍鼓舞不息,妖嬈身姿若隱若現。腰肢扭舞之間,一個淡青色的彎角韻律地擺動。那張妖冶絕世的臉上秋波流轉,淺笑吟吟,耳垂上兩隻小蛇卷舞曲伸,紅信吞吐。萬千風情,令人目眩神移,連這午後的陽光也相形暗淡無光。
拓拔野「啊」的一聲,胸口如遭千鈞重擊,天旋地轉,剎那間喘不過氣來。想要起身呼喊,卻腳下酸軟,張口無聲,狂喜、激動、憂傷……瞬息湧上心頭,周身氣血狂涌,如巨浪拍岸,那聲聲重擊都在他胸腔積堵,化成一個無聲的吶喊。
眼淚袋子,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眾人變色屏息,心跳如鹿,萬千眼光齊刷刷地盯在雨師妾的身上,只覺喉嚨乾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剎那間,驛站內寂然無聲,只有窗外那聲聲鳥啼,伴著雨師妾衣衫窸窣之聲,摩擦得眾人心中又酥又癢。
雨師妾格格一笑,對著窗邊的一桌人,彎腰柔聲道:「請問這裡有人坐麼?」
那聲音慵懶柔媚,消魂刻骨,眾人聽得心神劇顫,均想:「倘若能讓她在我耳邊這般輕輕地說上一聲,便是立時聾了我也願意。」就連那鬚髮如銀的孔老君也張大了嘴呆呆地望著,手中的茶碗突然落地。
鏗然脆響,將眾人從迷濛中驚醒。那桌六人宛如大夢初醒,站起身來連聲道:「沒人沒人,請坐請坐。」起身太急,竟將桌上的茶碗盡皆碰倒,潑了一地。
雨師妾掩嘴格格而笑,玉蔥似的的手指間,紅唇如花,貝齒勝雪。那六人看得呆了,周圍眾人更是惱妒不已,只怨自己挑位置時太也沒有先見之明,暗呼倒霉。
眼見眾人痴迷之態,蚩尤皺眉不語,心中鄙夷,忽覺拓拔野的意念急劇波動,真氣鼓舞,凜然望去,卻見他滿臉狂喜,張口結舌,比之先前得知纖纖消息,竟不知激動了何許倍。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恍然大悟:「是了,難道這黑衣妖女便是拓拔從前所說的雨師妾麼?」與拓拔野相識這麼久,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態,不禁暗暗好笑。心裡接著又是一沉:「這小子對妖女如此迷戀,難怪對纖纖薄情了。」想起纖纖傷心自盡之事,對雨師妾頓時起了莫名的厭憎之心。
拓拔野熱血如沸,喉中如被什麼堵住一般,發不出聲來。雨師妾那柔媚的聲音就在耳邊激盪,巧笑嫣然,宛如夢幻。心潮洶湧,熱淚突然模糊了視線。
耳邊忽然聽蚩尤道:「烏賊,定下心來。」一道溫暖的真氣從背上傳入自己經脈,暖洋洋遊走全身,焦躁狂喜之心立時大為平定。心中一凜:「是了,她此行必有原因。先看看還有誰與她一道來。」
丁零琅琅一陣脆響,雨師妾身後又走進來三人。
走在最前的是一人穿著暗紫長衫,頗為俊俏,只是木無表情,一時間辨別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手腕、腳踝都套著晶瑩透明的鈴環,嗆然悅耳。耳朵、鼻子上也鑲嵌了兩個極為精美的玉石細環。雪白的長髮用三十六隻銀環套住,行走之間,搖曳飄舞。
第二個是一個美貌少女,鳳眼斜挑,輕紗蒙面,眉目之間帶著種說不出的抑鬱和哀傷。
拓拔野心中一動,覺得好象在哪裡見過此女,一時卻想不起來,但此時眼中心裡全是雨師妾的身影,不能靜心追想,忖道:「不知雨師姐姐現在瞧見我,會是怎樣?」酸楚甜蜜,視線再也不能從她身上移轉開去。
最後一個乃是身高十尺,獅鼻闊口的巨漢,他進門之後,只能弓腰而行。那大漢在一旁彎腰等得不耐,大步上前將那六個漢子同時提將起來,喝道:「走不動了麼?老子送你一程。」,雙臂一振,遠遠地丟了出去。然後逕自坐了下來。
眾人大驚,眼見那大漢如此蠻橫,都大為不忿,紛紛起身,手按刀柄。
雨師妾笑道:「哎喲,真對不住。六位英雄,摔疼了麼?」那六人本已撞得骨骼散架,椎心疼痛,直欲跳起拼命,但聽得這嬌媚溫柔的聲音,登時周身酥軟,就連疼痛也仿佛煙消雲散,爭相擺手笑道:「不疼不疼,坐得久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廳中眾人無一不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使者,震撼於雨師妾的絕世容光,竟心旌搖盪,不能自已。直到雨師妾四人坐下之後,瞧見她那如火紅髮、淡青蒼龍角,才有人突然想起傳聞中顛倒眾生的雨師國主,失聲道:「你是龍女!」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駭然,面面相覷。自四年前蜃樓城之夏以來,水木兩族大為友好,但彼此之間,終究心存芥蒂,不知龍女此番遠赴東南,所為何事,心中登時起了疑慮。
雨師妾嫣然一笑,正待說話,肩頭一顫,全身仿佛僵直了一般。她的臉徐徐朝拓拔野的方向別轉些許,又立時頓住。
拓拔野從斜後側望去,瞧見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雪白,耳上的催情蛇蜷縮不已。意念凝集,可以感受到她那陡然波動的念力。又驚又喜,難道她已嗅覺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了麼?熱血登時湧上頭頂,一顆心隨之狂跳起來。
但雨師妾僵凝了片刻,卻緩緩地掉過頭去,低聲與那紫衣人談笑。拓拔野心中怦怦直跳,只等著她回眸,但她始終沒有再轉過頭來。
瞧著她與那不男不女的紫衣人低頭密語,頗為親密,拓拔野心中又酸又苦,慢慢地沉了下去,忖道:「難道她已經聞不出我的氣味了麼?」登時痛如針扎,忍不住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蚩尤瞧著他失魂落魄之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小子當真是著了妖女的魔了。哼,這妖女水性揚花,又哪及得上纖纖萬一?真他奶奶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到纖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微感苦澀。當下繼續凝神傾聽,只盼從眾人口中得知纖纖的下落。
奈何廳中眾人雖已從那驚艷的震撼中逐漸回過神來,視線卻依舊如磁石附鐵,一直集中在龍女的身上,心不在焉,先前的話題再沒有人提起。偶有交談,也是味同嚼蠟,不知所云。
拓拔野此時已將纖纖之事忘得一乾二淨,眼中心底,儘是雨師妾的一顰一笑。見雨師妾半晌沒有覺察到自己,酸楚難抑,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堂倌!你這茶怎地還是又餿又酸,難道還是老貓的隔夜尿麼?」
他這一聲故意叫得極為響亮,用足真氣朝雨師妾耳中傳去。眾人嚇了一跳,紛紛掉頭,惟獨龍女動也不動,宛若沒有聽見一般。
那鳳眼少女瞥了拓拔野一眼,突然蹙起眉頭,輕輕地「咦」了一聲,眼波中又是迷茫又是困惑。
拓拔野卻渾然不覺,瞧著雨師妾盤優雅地低頭啜茶,睫毛也未曾輕抬一下,心痛如割,暗想:「相隔四年,她終究是將我忘了。」突然心念一動:「是了!我怎地這般愚笨,這四年裡,我的聲音早已完全變了,她又哪能辨別得出?」心跳突突,立刻又重新歡喜起來。片刻之間,患得患失,悲喜交替。
那堂倌忙不迭地給拓拔野換新茶,賠笑作禮。見他熟視無睹,只是直楞楞地瞧著前方,忽而皺眉,忽而微笑,堂倌不知該如何是好,苦笑著望向蚩尤。
蚩尤揮揮手讓他下去,又瞪了眾人一眼。那些人被他那凌厲的目光一掃,不由得心下發寒,紛紛轉回頭去。
他被拓拔野弄得有些不耐,心道:「這小子為了妖女,居然如此婆婆媽媽,真是不長進。」正要說話,卻見拓拔野嘴唇微動,心中一凜:糟糕,他終究還是沉不住氣了!
拓拔野原本要比蚩尤沉穩鎮定得多,但是見著雨師妾之後,心潮激涌,竟然方寸大亂,判若兩人,喜怒哀樂溢於言表。眼見雨師妾始終沒有瞧見他,再也按捺不住,深吸一口氣,朝著雨師妾傳音入密道:「雨師姐姐,我……我是拓拔野,你還記得麼?」緊張之下,竟然有些口吃。
雨師妾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依舊在那紫衣人耳邊淺笑低語,相談甚歡。倒是那鳳眼少女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拓拔野,蹙眉不語,似乎在冥思苦想。
拓拔野一顆心不斷下沉,反覆說了幾遍,雨師妾都紋絲不動,依舊巧笑嫣然。那柔媚的笑聲此刻聽來竟是說不出的刺耳。
他心底一陣悽苦,不住地想:「她是已將我忘了呢?還是故意裝做不認得我?」胸喉如堵,空茫淆亂,竟想立時起身,到她身邊質問。蚩尤知其心意,連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他硬生生壓了回去。
鳳眼少女突然「啊」的一聲,霍然起身,指著拓拔野嬌叱道:「我記起你是誰了!你便是數次三番羞辱十四郎的臭小子!」
拓拔野這才恍然驚醒,記起四年前蜃樓城破之日,曾與十四郎及這少女打過照面,當時自己怒極之下,還曾乘隙輕薄過她。難怪適才見她之時,總覺得有些面熟。
眾人被她這一聲怒喝嚇了一跳,紛紛朝拓拔野望來。那紫衣人也木無表情的朝他望來,眼中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突然精光暴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