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此情可待(下)
2024-11-18 01:42:08
作者: 樹下野狐
第38章 此情可待(下)
拓拔野渾然不覺,酣睡如舊。纖纖柔腸百轉,輕聲道:「拓拔大哥,倘若不是你要我做什麼聖女, 我決計不做。我只想像從前那般終日在你身邊,陪著你。做了聖女,可就不能這般隨意啦。」
她望見拓拔野脖子上的那顆淚珠墜,那是多年前雨師妾臨別的淚水所化,難得他竟終日懸掛頸前。她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酸痛醋意,想將那淚珠墜扯將下來,丟出窗去。
但觸及那冰冷的淚珠墜時, 突然住手,畢竟那只是一顆珠子而已。心中一酸, 低聲道:「拓拔大哥,在你心裡,究竟是誰更為重要呢?你是將我當成了妹子,還是喜歡的人?」眼淚突然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她抹了抹淚水,微笑道:「我可真是發傻。你醒的時候,不敢問你,睡著的時候,卻這般自言自語。難不成想讓你在夢中聽見麼?今晚九姑問我,是不是喜歡你。她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要是我喜歡你,將來一定會傷心難過,生不如死。哼,她可真會胡說八道,當我是小孩般嚇唬麼?我告訴她,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她嘆了口氣, 幽幽道:「拓拔大哥,我當然是騙她的。其實在我心裡, 唯一喜歡的人便是你。四年前看見你的那一刻起, 我便喜歡上你了。你可知道麼?」
這些話憋在她的心中許多年, 始終無人傾訴。在這兩人共處的最後一夜,受那人魚所激,柔情洶湧,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難過,竟如洪水決堤一般不能遏止。
纖纖輕輕地在他身邊躺下,側著身,對著他熟睡的側臉痴痴凝望,右手輕輕地摸著他鼻子,柔聲道:「這些年爹爹始終沒有回來,其實……其實我心中早已知道他多半是死了……」
說到此處,淚水忍不住順著臉頰淌了下來,哽咽道:「若不是你始終陪著我,我多半也要傷心得活不了啦。每次我提起爹爹,你怕我難過,總要緊緊地抱著我。在你溫暖的懷裡,我就將什麼難過的事都忘了。」
突然「撲哧」一笑,柔道:「傻瓜,其實有時我是故意提起爹爹的,傷心的樣子也有一半是裝出來的。因為我想讓你緊緊地抱著我。可是這半年來,你抱著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是被你看穿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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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低聲道:「從前你生我氣的時候,便要打我的屁股;高興的時候,便要擰我的臉;怕我難過的時候,便要抱著我。可是現在,不管我怎麼惹你生氣,你也不打我啦。和我說話的時候,也要隔著幾尺的距離。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讓我到你的床上來。前些日子,夜裡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你也不讓我到你的床上躲上一會兒。那次我可真生了你的氣,賭氣要永遠不理你呢。可是沒過一天,又忍不住和你說話了。」
她把頭枕在拓拔野的胳膊上,嘆氣道:「明日起我便再也不能和你一道睡啦。到時你想要我來也是不成了。拓拔大哥,你會想我麼?從今往後,每夜我想你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想到此處,她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害怕,那即將到來的虛幻的黑暗的孤獨,更使得她感到眼下身旁的拓拔野,是這般的真實,這般地讓她疼心痛肺、柔腸寸斷。
她托著腮,湊在拓拔野的臉旁,怔怔凝視。那濃密而彎卷的睫毛、那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優美上翹的嘴唇,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涯。
在今夜之前,他是屬於她的。但是在今夜之後呢?那羞羞怯怯的人魚妖精,會不會乘隙占據他的心呢?以後會不會出現其它各種妖精呢?
酸酸痒痒的感覺從咽喉向腹內滑去,那種莫名揪心的疼痛又突然爆發,撕心裂肺,疼得幾欲窒息。
纖纖突然低下頭,閉起眼,鬼使神差地親了拓拔野的嘴唇一口。
酸痛揪心的痛楚慢慢消失,體內卻開始隱隱作痛,仿佛有一股溫暖而麻癢的火焰從下而上,竄入胸口。
這種感覺也曾經有過,每次在拓拔野懷中時,便常有這種麻癢難言的疼痛,象是一種莫名的渴求,然而她卻束手無策。有時僅僅瞧見拓拔,或是被他瞧見,也會突然被這疼痛所擊倒。
今夜這種感覺猶為強烈,仿佛千萬隻螞蟻一點一點地咬噬上來,直進入她的心裡。
她紅著臉,低聲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他似乎被那氣息弄得有些癢,皺皺眉頭,探手摳了摳耳朵。
纖纖的心中突然起了一個奇異而大膽的念頭,念頭方起,那股麻癢疼痛的火焰宛如澆上熱油,陡然竄起,熊熊烈火般燒遍全身。
她臉頰滾燙,周身火熱,想要將那奇怪的感覺驅逐出去,卻適得其反,只覺得那團烈火順著咽喉燒了上來。
拓拔野朦朦朧朧之間,聽見耳邊溫柔的呢喃與哭泣聲,香甜溫熱的氣息不斷地鑽入自己的耳朵,又麻又癢。夢中想到定然又是纖纖前來搗亂,咕噥一聲道:「纖纖別鬧。」
那奇怪的聲音頓時靜止,就連耳邊那氣息也仿佛突然消失。他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夢中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與蚩尤、纖纖三人在海灘上嬉鬧。暖暖的陽光,和煦的春風,呼吸中儘是海水與鮮花的味道。白色的沙灘細膩柔軟,踩在腳下說不出的舒服。
仰望藍天白雲,聆聽濤聲鳥鳴,這種感覺如此寧靜祥和,如此幸福。
突然之間,天邊烏雲滾滾,天色陡然變暗,蚩尤站在礁石上望著遠方,浪水一陣陣地朝他擊打。
他竭力地呼喊蚩尤回來,但蚩尤似乎並沒有聽見,回頭望了他一眼,笑了笑跳入洶湧的波濤之中。而纖纖卻絲毫不在意,只是望著他笑。
接著景物切換,置身於一片繁花如織的草地上。
環身四顧,陽光眩目刺眼,依稀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在遠處微笑著看她,突然她的臉變成了雨師妾。他滿心歡喜地朝她奔去,跑得近了,探手抓去,只抓到一縷青煙。雨師妾的笑容在空中越來越恍惚,漸漸地消失不見了。
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難過,轉頭瞥見真珠,還有一些瞧不見臉容的女子,在對岸的草地中坐著,溫柔地望著他微笑。正要泅河而去,突然聽見背後的喊叫聲:「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回頭望去,卻是纖纖朝她狂奔而來。忽然她跌倒了,他心中疼惜,一邊叫著她的名字,一邊朝她跑去。纖纖爬了起來,滿臉淚痕,又笑又哭的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他跑上前去,緊緊將她抱住,低頭一望,纖纖竟是衣裳不整,大駭之下,連忙將她朝外一推。
但是纖纖卻如蛇一般纏了上來,將他緊緊的纏住,在他臉上哭著親吻,呢喃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叫聲溫柔哀切,纏綿入骨。
懷中那溫軟的身體緊緊地貼著自己,這感覺如此真實又如此無法抗拒:「拓拔大哥!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啊」的一聲大叫,猛地揮手重重摔了自己一耳光,坐了起來。腦中渾渾噩噩,臉上熱辣辣地疼痛,高高隆起,突然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拓拔大哥,你……你疼嗎?」
拓拔野聞聲大駭,困意全消,猛地睜開眼睛。
月光如水,纖纖衣裳不整地坐在床上,雲鬢繚亂,咬著唇,眼波溫柔而關切地凝視著他,撞到他的眼光,突然滿臉暈紅,羞不可抑地別過頭去。
拓拔野腦中空茫一片,驚駭地望望她,又望望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苦苦回想,只記得將纖纖抱入懷中,此後之事,再無任何印象。難道竟是他喝醉了,迷糊中作出了禽獸不如的事情?低頭望去,自己衣裳雖然凌亂,所幸的是似乎還未突破最後的關卡,高懸的心這才微微放鬆。
但那罪惡感與愧疚之心卻有增無減,又重重地摔了自己幾巴掌。纖纖大驚,連忙上前將他手掌拉住,低聲道:「拓拔大哥,這是…這是我自己情願的。」越說聲音越小,雙頰酡紅如醉。
拓拔野更是羞慚得無以復加,恨不能以頭搶地,轉身道:「纖纖,對不住。我只當你是我的好妹子,不料今日竟作出這等禽獸之事。我……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纖纖身子一震,臉色突變蒼白,顫聲道:「拓拔大哥,你說什麼?」
拓拔野搖頭道:「好妹子,大哥對不住你。明日便是你的大典禮,所幸千錯萬錯,還沒有犯下最後的錯誤。」羞慚自責,悔恨無已。
纖纖心如萬針齊扎,疼不可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拓拔大哥,你不用自責。是我見你睡熟,自願…自願如此的。」蒼白的臉上泛起奇異的潮紅,熱辣辣的羞意與隱隱的恐懼交織在一起,一顆心宛如在黑暗的深淵中半懸著。
拓拔野頗為訝異,剎那間明白了少女情意,全身大震,猛地回頭,思潮洶湧,如驚濤駭浪,回憶諸多事情,突然一一明白,半晌才溫言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明日便要做這聖女,心中捨不得我。我心裡又何嘗捨得你?」
纖纖的心怦怦直跳,又是甜蜜又是害羞。
卻聽拓拔野道:「只是我對你的喜歡,絕不是那男女之愛。我只將你當作最為疼愛的妹妹一般,呵護關愛,此心天地可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倘若將來你有了喜歡的人,不願做這聖女之位,哥哥定然為你做主。今夜之事,我需負全責。所幸大錯還未鑄成,希望你不要因此記恨……」
他背著身,瞧不見纖纖的臉色,他每說一句,纖纖的臉色便要蒼白一分,聽到後來已經全無血色,怔然坐著,全身簌簌發抖。拓拔野的話似乎越來越遠,就像是從空茫無邊的黑暗中傳來,他的背影也越來越飄忽,遠得不可觸及。
她的心就這般一點一點地沉入萬丈深淵,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話語,只有呼嘯的風聲。
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不斷地重複:他一點也不喜歡你,只當你是妹子呢。那聲音越來越強烈,逐漸變成譏嘲似的轟然大笑,仿佛全島群雄都在嘲笑她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那空洞茫然、黑暗寒冷的感覺突然變成尖銳的痛楚,猶如萬箭鑽心,疼得她突然呻吟一聲,彎下腰去。
拓拔野聽見聲響,吃了一驚,轉頭看見她全身不斷顫抖,黃豆般的汗珠從慘白的臉上滾滾落下,心中大驚,連忙上前將她扶住,手足無措,不住地問道:「怎麼了?」
她搖著頭,那疼痛撕心裂肺,突然一股徹骨的悲傷如山洪爆發,視線模糊,淚珠一顆一顆地掉落下來,費盡力氣才顫抖地說道:「我好難過。」
拓拔野瞧著她渾身發抖,淚水不斷地淌落,牙齒格格亂撞,心中焦急難過,一籌莫展,只能緊緊將她抱住。她渾身冰涼,但額頭竟是滾燙。
拓拔野手忙腳亂地幫她整好衣裳,道:「我去叫草本湯來。」草本湯乃是土族名醫。纖纖不斷地搖頭,顫聲道:「拓拔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只當我是妹妹,從來沒有一點其它的喜歡麼?」
那目光哀憐懇切,拓拔野心如刀絞,憐惜之心大盛,忍不住便要答應,但心中又是一凜,自己確實只將她視為妹妹,倘若出於憐惜而哄騙,將來豈不是更要傷她的心麼?當下硬起心腸,咬牙道:「是。你永遠是我最喜歡的妹子。」
纖纖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蕩然無存,仿佛懸崖邊上的人揪落了最後一根稻草,驀然發現,自己傾力所注的,竟絲毫承受不住自己的託付。淒裂的難過與苦痛,仿佛雷電般劈落。
她喘息搖頭,淚水傾注,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過了半晌才顫聲道:「九姑說的一點也不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為何不一劍殺了我,也勝於讓我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拓拔野心如刀割,難過之下,淚水險些奪眶而出,想要緊緊地抱住纖纖,卻被她費盡力氣推開。
纖纖縮到床角,頭髮凌亂,曲膝抱身,不住地顫抖,雙眼悲切、苦痛、淒涼而又憤恨地盯著他,顫聲道:「拓拔大哥,你好!你好!」
突然拔出發上的雪鶴簪,用盡周身力氣,狠狠地扎入了自己心窩。鮮血四溢,如紅花般在月光中開落。
拓拔野大驚失色,狂呼著搶身上前,已然不及,髮簪已經沒入胸中。驚駭難過之下,手足無措,抱住纖纖大聲呼喊,淚水頃刻間模糊了視線。
纖纖望著他,目光渙散迷離,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聲如遊絲地道:「拓拔大哥,這下……這下你終究能記住我了罷……」一口氣接不上來,脖頸微搖,臉容含笑,就此香消玉殞。
拓拔野腦中一片迷亂,轟隆做響,張大了嘴,發不出聲,喉嚨如被什麼堵住了,悲苦悔恨如巨石壓頂,喘不過氣來。剎那間往事歷歷,湧上心頭,纖纖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耳邊激盪。淚眼朦朧,低頭望去,她那清麗的容顏上淚痕滿布,嘴角那絲微笑仿佛凝結著淒涼的嘲諷。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仰天大吼,發出痛切的哭聲。
窗外燈火搖曳,人聲鼎沸,腳步聲此起彼伏,門「吱呀」一聲開了,許多人涌了進來。燈火迷濛,拓拔野抱著纖纖頭昏目眩,什麼人也瞧不見,只是不住口地喃喃道:「纖纖死了,是我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