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蜃樓城之夏
2024-11-18 01:41:01
作者: 樹下野狐
第18章 蜃樓城之夏
這一日,是幾年來蜃樓城最熱鬧的一天。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趕回蜃樓城將神帝使者蒞臨的消息傳遍全城。
五萬城民萬人空巷,都涌到城門港口,爭相一睹神帝使者與斷浪刀科汗淮的風采。群雄剛從港口登陸,便聽到禮炮轟鳴,黑壓壓的人群站在海島、城樓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群雄激動,振臂高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熱血沸騰,連日來的艱辛困苦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除了城主喬羽重傷無法出門之外,蜃樓城幾乎所有的長老、將領盡皆趕到港口迎接,個個看起來都是雄姿英發的當世人傑,豪爽灑落,眾遊俠不禁大為心折。
蜃樓城眾將聽宋奕之引見拓拔野,紛紛拜倒。拓拔野雖知他們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聖恩,方才行此大禮,但心中難免惴惴,頗為不好意思,連忙一一扶起。
眾人自報姓名,蜃樓城群雄聽得科汗淮大名時,更是聳然動容,喜形於色,無不恭敬行禮。雙方中有些乃是相識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歡喜不盡。
人頭聳動,姓名繁雜,一時間拓拔野也記不住許多名字,倒是一個紅鬍子大漢長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記住了。
拓拔野笑道:「這名字當真有趣。烈酒,烈酒。倘若與人打架,無須動手,只需呵上一口氣,就能將他熏得醉倒。」
眾人大笑,心想:「這神帝使者少年心性,果然如段大哥所說的那般可親。」心下對他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烈九哈哈大笑,他說起話來有些口吃,張大了嘴,發不出聲,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擠出一句話道:「醉倒了他,他還……還……還得給我酒……酒錢呢!」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蜃樓城群雄擁簇著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裡走去,人潮退讓,歡聲雷動。
拓拔野耳邊不斷聽到有人議論道:「這便是神帝使者麼?果然年輕得很。」「嘖嘖,年紀輕輕,又長得這般俊俏,難怪連水妖龍女也對他這般著迷啦……」他赫然竟已成為蜃樓城的傳奇英雄,連緋聞八卦也跟著不脛而走。
拓拔野從未受過如此關注,心中自不免有些得意,朝著人群微笑揮手,神采飛揚,瞧在眾人眼裡,更覺魅力平增,不由又是一陣騷動。
放眼望去,不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擠在人群里,朝他秋波頻傳,笑靨如花,拓拔野心中怦怦一陣急跳。
纖纖撇了撇嘴,冷笑道:「瞧你得意得連自己叫什麼都記不得啦。哼,見了美貌姑娘,便將你的那位眼淚袋子姐姐全拋到腦後了麼?」
拓拔野一愣,這小姑娘牙尖嘴利,自己辯她不過,這次又被她噎了個正著,只好裝做沒聽見,笑了笑,去拉她的手腕。纖纖一甩手,想要掙脫開來,但被他指掌緊握,臉頰燒燙,突然氣力全無。
拓拔野雖然不過十五歲,但自小流浪,成熟頗早,兼之誤服十四顆神農丹,骨骼肌肉都膨脹變化,倒似十七八歲的少年。他與纖纖走在一起,宛如一對璧玉兄妹,也不知羨殺了多少蜃樓城的父母。
蜃樓城依島築城,城牆極為雄偉,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樓台瓊宇更是鬼斧神工,瑰麗萬端,瞧得眾人目不暇接。
一路上,宋奕之指點建築,給眾人解說諸多舊事典故,大長見識。拓拔野聽得津津有味,事事新鮮。
這蜃樓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東海珊瑚、龍宮水晶與崑崙白玉築成,原為木族祭天之聖地。後因木族南遷,這蜃樓城便逐漸成為木族在東海上的要塞。
城牆堡壘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設計,堅固雄偉,有東海第一城之稱。同時又極為典雅瑰麗,一磚一瓦儘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城中極為乾淨整潔,街道全由鵝卵石與海底細砂鋪成,兩側遍植丈余高的東海珊瑚樹與大荒各地的奇花異草。民居錯落有致,儘是白玉與青柚木等海底奇木所建,鑲嵌水晶窗戶,風格變化多端,或為亭台流檐,或為圓瓦庭院,雖然相差迥異,看起來倒也頗為和諧。
原來這三十多年來,眾多遊俠歸集蜃樓城,其中頗多能工巧匠,是以樓房式樣翻新出奇,喬羽又素來寬容自由,海納百川,城中建築更加風格多樣,方圓十里的島城竟成了大荒各族所有建築的微縮與集合地。
一路走來,更是令群雄大開眼界。綠海環繞著紅樹,藍天映襯著白樓,玲瓏剔透的水晶窗在陽光下閃爍著眩目的光芒。
眾人隨著他們浩浩蕩蕩地走在後面,滿城儘是夾道歡迎的百姓,他們服裝各異,五彩繽紛,絲毫不受當時族規限制,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如此走馬觀花走了半晌,來到城東的「集賢苑」,這裡是蜃樓城接待貴賓之處,也是昔年水族聖女及青帝祭天時的下榻之所。
集賢苑坐落在城東巨岩之上,巨石懸空,朝東海探出數十丈。苑中樓台全部由水晶與沉香木建成,猶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瓏剔透,異香撲鼻。
宋奕之等人安頓好眾遊俠之後,方才告退。群雄連日奔波,到達目的地,心情一旦放鬆,那睏乏之意立時又涌將上來。當下各回房間,吃了些海鮮蔬果,沐浴休息。
拓拔野的房間恰好對著南面大海,打開水晶窗,陽光絢爛,涼風送爽,下面是一片艷紅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燒到海邊。金黃色的沙灘迤儷環繞,碧浪一波波地湧上來。
拓拔野憑窗眺望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得沐浴休息。躺在床上,心中興奮,翻來覆去,腦中儘是這幾日發生的奇事,又看了一會兒淚珠墜與那白衣女子的瑪瑙香爐,才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時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賢苑等候,請拓拔野與科汗淮前往碧木樓會見喬羽。
一路上,不少人認出神帝使者與斷浪刀,紛紛行禮。過不多時,到了一座古樸的青藤木樓房前,想來便是喬城主府邸,看起來頗為普通,甚至遠不如一些民宅富麗堂皇。
大門口兩個衛兵見是宋奕之,連忙將大門打開,進屋通報。片刻後便有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傷,行動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駕。」
拓拔野連稱不敢,將他扶起。那少年抬頭瞧見拓拔野,輕輕「咦」了一聲,似是對他如此年輕頗為驚訝。兩人年紀相仿,身高雖是拓拔野高了些許,但體型卻不如他強健。
蚩尤古銅色皮膚,肌肉結實,眉目英挺,臉上儘是儘是桀驁不馴的神色,雖然恭敬行禮,但依舊不卑不亢,傲氣凌雲。
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神色卻放鬆了許多。
轉頭瞧見白髮飄飄、青衣鼓舞的科汗淮,蚩尤臉上頓時露出狂喜敬佩的神色,行禮道:「這位想來就是斷浪刀科大俠了?蚩尤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見,三生有幸。」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無犬子。賢侄年紀輕輕,便有大家風範,難得。」
眾人邊說邊往裡走。里院更為樸素,四院環合,庭中種了幾株梧桐,蟬聲密集。
眾人隨著蚩尤掀開布簾,進了主房。
房中頗為寬闊,陽光透過水晶窗照射進來,一個中年漢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一雙虎目仍是光芒閃閃。
他起身微笑道:「神帝使者與科兄為敝地干冒奇險,生死相助,滿城百姓無不感銘於心。在下不能遠迎,真是失禮之至。」
科汗淮擺手道:「喬城主孤身獨斗藍翼海龍獸,為民除害,負傷在身,再出此言,可要讓科某汗顏啦。」
眾人齊笑。拓拔野見喬羽受傷如此之重,兵臨城下,猶自如此樂觀淡定,大為心折。喬羽目光炯炯望著他,嘆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讚譽果真一點也不假。」
拓拔野臉上一紅,笑道:「段大哥過譽了。其實真正的英雄豪傑是這四面八方趕來的遊俠。明知前途兇險,依舊一往無前。那才是真正的難得。」
喬羽點頭微笑,道:「年輕人如此謙恭,更是難得。不知神帝他老人家還好麼?」
拓拔野心中詫異,心想難道段大哥竟沒將此事告訴他麼?突然明白,段聿鎧必是擔憂這消息影響城中士氣,且血書與神木令還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時機。想不到他瞧起來粗豪,卻也頗為心細。
但眼下他已經來到蜃樓城,此事無須再隱瞞,當下肅容道:「實不相瞞,七日前神帝已經在南際山上羽化登仙了。」眾人大驚失色,齊齊驚呼,便連科汗淮也陡吃一驚。
拓拔野朝科汗淮苦笑道:「科大俠,昨日兇險,我怕影響士氣,所以才不得已說謊。」
科汗淮點了點頭,道:「你做得很對。」喬羽悵然若失,半晌方嘆道:「是嗎?這……這可真是大荒百姓的損失。」
拓拔野從懷中取出神帝血書與神木令,交給喬羽道:「神帝臨終遺命,托我帶令牌與血書到此,令水族立即退兵。」喬羽展開血書,才看得片刻,熱淚便滾滾而下。
喬羽折起血書,道:「此事關係重大,暫時不能讓外人知道神帝駕崩。需得讓水族退兵、簽定和約之後,再昭告天下。」眾人點頭稱是。
神帝駕崩的消息若是傳到大荒,天下不知又要生出什麼波瀾來。眾人心中都隱隱有些不祥之感。群雄又聊了一陣,喬羽體力不支,臉色越轉難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傷,勉力支撐了許久,微弱的真氣已經散開,當下拍拍拓拔野的肩膀,起身告辭。
喬羽笑道:「蜃樓城百姓今夜要宴請各位。奕之、蚩尤,你們帶著諸位貴賓到海灘上赴宴吧。」
宋奕之與蚩尤躬身領命,帶著兩人退了出去。
眾人來到西面珊瑚海灘時,夕陽已被對岸天壁山吞沒,淡藍的夜空中星辰隱隱,涼風習習。
沙灘上人頭涌動,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張張笑臉。纖纖遠遠瞧見他們,便一路奔了過來,一隻手拉住科汗淮,一隻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
沙灘上歡聲笑語,人們圍坐篝火燒烤牛羊、海鮮,喝著自釀的美酒。年輕的遊俠們與姑娘圍著篝火,跳著舞蹈,五弦琴的歡快旋律響徹沙灘。
拓拔野一邊為眾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魚,一邊與周圍遊俠談笑。
突聽轟聲巨響,眾人掉頭望去,島心山丘有人燃放煙火,一道道絢麗的煙花劃破夜空,漫天綻放。沙灘上響起沸騰的歡呼聲。
爆聲連響,深藍的夜空瞬間開滿了層層迭迭的煙花,一朵朵五彩繽紛,變幻多端。
聲聲海浪,徐徐夜風,拓拔野手中端著烤魚,一轉頭瞧見纖纖正笑吟吟地望著他,秋波迷離,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動著火焰的光澤。
那眼神這般熟悉,又這般動人。讓他想起了誰,又忘記了誰。他心中突然怦怦亂跳,一陣迷茫,手指一松,烤魚掉在了沙灘上。
蜃樓城的夏天,就在這漫天煙花中悄悄來臨。
翌日凌晨,宋奕之、科汗淮率領三百名精兵攜血書與神木令,直奔朝陽穀圍兵的大本營,出乎意料之外,前日還旌旗林立、帳篷密布的朝陽穀三軍,今日竟已空空蕩蕩,人影全無。只有灶坑炭木依舊星羅棋布。
宋奕之領軍朝南疾駛,沿途經過七個朝陽穀營地,無一不是如此。想來定是水妖眼見狙擊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勢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連夜拔寨撤退。
蜃樓城軍民聽得水妖撤兵,無不歡欣鼓舞,又大大熱鬧了一番。喬羽仍有所疑慮,又陸續派遣九路探兵,偵騎四出。終於確定所有水妖圍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內。
傍晚時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樓城,段聿鎧也率領數千精兵趕回城中。
段聿鎧剛登上港口,便有人報神帝使者已安全到達,白龍鹿雖未聽見拓拔野的名字,卻似乎已聞著他的氣息,歡聲長嘶,昂首踢蹄,險些將段狂人拋將下去,然後猛地撒開四蹄,歡鳴著朝城裡狂奔。
眾人見段狂人在一匹似龍似鹿的靈獸上顛簸亂舞,大呼小叫,無不好笑。
拓拔野正與群雄在集賢院中吃飯,忽聽得外面遠遠傳來歡嘶之聲,大喜過望,跳將起來,朝門外奔去。
剛到院中,白影一閃,狂風捲來,已被某物撲倒在地,一條濕噠噠的舌頭隨之舔將上來,將他從頭到頸,徹底掃上一遍,溫熱的鼻息噴得他瘙癢難當。
拓拔野哈哈大笑,雙臂將它摟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龍鹿嘶鳴不已,似是在說:「我也想死你啦。」
突聽有人氣喘吁吁地笑道:「這個畜生,聞見你的氣味,就發了狂似的亂奔,將我跌得一身泥。」抬頭望去,一個大漢渾身泥土,笑呵呵地站在門口,正是多日不見的段聿鎧。
拓拔野大喜,兩人曾患難與共,此番重逢,更為親熱。苑中群雄聞得聲音,紛紛出來,互相介紹,俱極歡喜。
纖纖瞧見那白龍鹿,頗為喜愛,上前撫摩它的頭,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麼?長得可真奇怪。」
拓拔野笑道:「正是,不過它可傲慢得很,不睬別人。」豈料那白龍鹿似是對纖纖頗為馴服,眯了眼任她撫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為訝異,纖纖則大感得意,格格笑個不停。
當夜,蜃樓城再次全城歡宴,喬羽也勉力出場,與拓拔野、科汗淮等趕來援助的群雄敬了數十杯酒,這才告退。
此後十餘日,蜃樓城依舊偵騎四出,始終未見水族有何異動。
喬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將神帝聖諭分別送至五族都城,遞交長老會,一場戰禍就此出人意料地消弭於無形。舉城上下,對拓拔野、科汗淮等人都極為感激。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遊俠陸續告別而去。
拓拔野與科汗淮也欲告辭,卻被喬羽等蜃樓城軍民苦苦挽留,幾次人已到了碼頭,又被拉了回來。
盛情難卻,何況拓拔野素以四海為家,離開此地,也不知將往何去,纖纖又在島上玩得樂不思蜀,是以兩人決計在蜃樓城中住上一段時日。
既已在蜃樓城住下,科汗淮索性以沛然真氣幫助喬羽療傷,重新打通、修復他的奇經八脈。
拓拔野對醫藥頗有興趣,又得了神農的《百草譜》,四下為喬羽尋找療傷奇藥。島上五族遊俠帶來的諸多奇花異草中,也有不少相符。他配出數味良藥,與蜃樓城的巫祝不斷地切磋討論,改進藥方。
如此雙管齊下地治療,過得幾日,喬羽始有好轉之勢。舉城上下,都頗為歡喜。喬羽之子蚩尤對拓拔二人更是大為感激。但喬羽經脈震毀,原非短日內可以康復,拓拔野翻遍《百草譜》,倒是尋著幾味極為有利的猛藥,可惜遍島上下,都沒有這些奇草。
蚩尤起初雖然頗為矜持,與拓拔野相遇時恭敬有禮,但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年,時日一久,便露出原形來。
拓拔野又素來外向開朗,極易與人交成朋友,而且對蚩尤不知怎地,心中很有好感,有心與之結交。十幾日下來,兩人已成了頗為熟稔的朋友。
蚩尤性子狂野桀驁,勇敢頑強,雖然話語不甚多,但卻頗富威信,在島上乃是諸多少年的領袖。跟隨蚩尤的一幫少年聽說拓拔野諸種壯舉,佩服得五體投地,每日圍著他,纏著說些路上趣事。
拓拔野連比帶劃,口沫橫飛,敘述間不免有所誇大,直聽得眾少年眉飛色舞,嘖嘖稱奇。關於仙女姐姐與雨師妾一節,拓拔野只是輕描淡寫地提過,但已令眾少年干吞饞涎,悠然神往。蚩尤素來喜歡冒險,對拓拔野的經歷也是大為傾羨。
一干少年終日廝混,越加熟稔親密。纖纖也終日跟著拓拔野,形影相隨,直如兄妹。拓拔野一則頗為喜歡她,二則苦於擺脫無法,只好由她。
眾少年見她是斷浪刀科汗淮的千金,無不大獻殷勤。加上她嬌俏可愛,更被眾人奉若公主。
這一日吃完午飯,拓拔野約了蚩尤在城南沙灘相見。他趁著纖纖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飛奔,逃也似的到了島南沙灘。
艷陽高照,白沙碧水,海風中滿是濕咸溫熱的氣息。沙灘上橫七豎八地擱了幾十艘漁船,五顏六色,錯落有致。
十幾個漁家少女在海邊晾網,瞧見拓拔野,時而嫣然微笑,眼波頻傳,時而交頭接耳,發出格格脆笑聲。
拓拔野分花拂柳,一路微笑招呼,眾少女被他那溫暖的微笑引得芳心劇跳,連手中的活兒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直到他走出好遠才緩過神,紛紛紅了臉互相取笑。
遠遠地聽見蚩尤呼喊,循聲望去,卻見他站在一艘白色的小艇內揮手。拓拔野飛奔入海浪之中,跳上小船,笑道:「怎地就你一個人?」
蚩尤嘿然笑道:「帶你去一個地方。」拓拔野見他說得神秘,登時起了好奇之心。
兩人齊齊搖槳,朝東邊峭石林立的礁岩群駛去。拓拔野在蜃樓城住了近月,早已頗為熟悉,知道那邊兀石嶙峋,暗礁遍布,極少人去,心中更加詫異。開口問了數次,蚩尤只是嘿然微笑。
拓拔野好奇之心更盛,不知蚩尤要帶他去的,究竟是什麼地方。小船繞過一塊巨大的尖石礁,便到了暗礁區。太陽已過中天,酷熱陽光被島石與礁岩遮蔽,煞是陰涼。
蚩尤似是對這一帶極是熟悉,哪裡有暗礁,哪裡有勾絆,他仿佛閉了眼也能知道一般。小船左折右轉,過了片刻在一片環立的礁石中停下。
巨礁圍合,正前方一塊七八丈高的巨大石壁兀然峭立,昂首望去,陽光恰好在那石沿上迷離閃耀。
拓拔野笑道:「便是這兒嗎?」蚩尤不答話,只說了一聲:「隨我來!」突然一頭扎入海中,水花四濺。
拓拔野好奇心大盛,也猛吸一口氣,躍入水中。海水清涼,極是愜意。他水性頗佳,在水中睜開雙眼,見蚩尤如游魚般靈活自如的朝深處游去,便緊隨其後,翩然遊動。
海水灰藍,遠處迷濛一片,影影綽綽可以看見暗礁林立,魚群穿梭。蚩尤繞到那巨大石壁的東南下方,在一個四尺來寬、一丈余長的隙縫旁停住,輕輕招手。
拓拔野遊上前去,隨他鑽入那隙縫之中。
裡面一片漆黑,海藻迎面拂來,如弱柳扶風。蚩尤拉住拓拔野的胳膊,急速上升。草藻亂舞,拓拔野右腿險些被纏住,頓了一頓,終於在一口氣即將憋盡之前,衝上了水面。
眼前一片明亮,拓拔野大口喘氣,伸手擋住光線,過了片刻,才眯著眼四下掃望。堅岩陡壁,環水包合。南側石壁高約六丈處,有幾個數尺寬的大洞,陽光恰好從石洞中斜斜射入。
四周石壁上青苔遍布,水光搖盪。北面石壁上有一個極大的洞窟,幽深不知底。蚩尤便濕漉漉地坐在那洞窟前的岩石上,微笑道:「就是這裡了。」
拓拔野遊到邊上,由蚩尤一拉,攀爬上去,左右環顧,笑道:「這兒倒是個秘密好玩的所在。」蚩尤嘿然道:「此處除了我和你,再沒有人知道了。」
少年常有自己的隱秘之地,惟有至為親密的好友,才能分享。蚩尤今日將拓拔野帶到此處,那自便是將他視為極好的朋友了。
蚩尤性子桀驁狂野,雖然受父親影響,言語不多,勇猛頑強,頗具領袖氣質,但是外冷內熱,內心深處卻是率性而為。
拓拔野隨和不羈,開朗風趣,兩人性格雖不同,卻相得益彰。相處時日雖不久,在蚩尤心裡,卻仿佛早就認識了一般。況且拓拔野對蜃樓城與喬家都有大恩,這份交情便更要厚重。
拓拔野聞言大為感動,他從小流浪大荒,受人白眼,雖然生性開朗樂觀,但畢竟覺得孤單落寞。十幾年來的好友,除了當日的小狗阿黃,便是白龍鹿。自遇見神農以來,雖然認識了不少英雄豪傑為忘年交,但比之同齡知交的感覺自然又大大不同。
這半月里,與蚩尤等一干少年廝混,實是一生中至為快樂的日子,心中早已將他們當作極好的朋友。今日見蚩尤將他獨自帶到此處,真摯之情不言而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忖道:「這一生一世都要與他做最好的朋友。」
兩人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坐在石窟沿上。陽光閃耀,涼風穿隙,石壁上水光蕩漾,清涼舒爽。
蚩尤跳將起來,道:「拓拔,你隨我來。」取出三昧火摺子,「唰」地打亮,朝洞窟里走去。
那洞窟地上凹凸不平,水窪深淺各異。岩壁上水珠顆粒流淌,極為潮濕。偶有水蛇從腳下蜿蜒而過。
火光跳躍,前方幽深黑暗,空洞寂靜,水珠聲丁冬作響,伴著他們的腳步聲更顯清脆。
拓拔野微笑道:「這裡這麼隱秘,你是如何發現的?」蚩尤並不回答,卻問道:「我們這城叫做『蜃樓城』,你可知是因何而來麼?」
拓拔野雖然對大荒中許多事情不甚了解,但流浪已久,對神怪傳說卻是頗有耳聞,道:「既是叫蜃樓城,想必與蜃怪有關了?」
蚩尤點頭道:「對。據說三百年前青帝在此建城的時候,瞧見海面上蜃氣雲結,五彩斑斕,漂亮得很。那蜃氣變成巨大的城樓,足足過了三天才逐漸消散。青帝認為這是神仙的意旨,便讓人依照那蜃氣城樓的模樣,建造出這蜃樓城來。自那以後。每年青帝都要到這來祭拜天地。」
拓拔野笑道:「難怪這城這般漂亮,象是神仙府邸。」
蚩尤對蜃樓城極為喜愛自傲,聽他讚賞,心中也頗為歡喜,笑道:「是啊,青帝雖然糊塗,卻也辦了一件好事。」
眉頭一皺,又道:「可是今日的青帝卻是不折不扣的烏賊笨蛋。先人留下的第一名城,竟然置之不理,任由水妖攻占,真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想到青帝不發救兵,登時怒從心起,既將拓拔野視為好友,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拘束,口頭語便脫口而出。
拓拔野聽他說「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大覺新奇,頗感有趣,哈哈大笑,也道:「是極是極,真他奶奶的紫菜魚皮!」
兩人哈哈大笑,四壁回音,極是暢快。
這一笑之後,又覺彼此之間親密了數分,比之方才的略微拘謹又有天壤之別。
蚩尤道:「蜃樓城中每個月都會瞧見一到幾次的蜃氣幻景。但即使是同一次蜃氣,瞧在每人的眼中也不盡相同。聽我爹說,這是由於蜃珠極為奇特,又叫做夢珠,你有什麼願望都會被那蜃珠映像到蜃氣之中。在你眼中瞧見的,便是當時你的夢想。」
拓拔野奇道:「竟有這等事?這倒有趣得緊。」蚩尤目光閃動道:「我八歲那年,隨爹到海上獵獸,瞧見蜃樓城上空是千軍萬馬,狂奔急騁。當時我只道是天兵天將殺將下來,嚇得險些尿了褲子。」
拓拔野哈哈大笑。
蚩尤道:「我跟我爹說了後,他卻歡喜得很,說我有救濟天下的雄心。嘿嘿。」拓拔野笑道:「倘若當時是我,恐怕瞧見的儘是肥雞乳豬。」
蚩尤道:「十二歲那年,我在海上又瞧見那千軍萬馬的蜃氣幻象。我想起爹說的蜃珠,便想尋來看看,究竟這寶物是怎生模樣。於是便仔細觀察那蜃氣收放的方位。過了幾個月,我發現雖然每次蜃氣凝結之處不同,但卻是隨著當時的陽光變化。我又在島上找了半年,卻仍然什麼也沒有發現。」
拓拔野心想:「若是換了我,多半便要放棄了。」他性子隨和,只喜逍遙自在,沒有執著於一物的渴求,聽蚩尤這般百折不回地尋找蜃珠,頗為詫異欽佩。
蚩尤揚眉道:「如此又過了兩個月,我將一年來記錄下的每次蜃氣方位與當時的太陽位置,反覆計算,估計那蜃珠大約便在此處。」
拓拔野吃了一驚,訝然道:「在這裡?」
蚩尤嘿然點頭道:「對。那日又是蜃氣凝集的日子,我悄悄地搖船到附近等候,快到傍晚時,果然讓我瞧見幾道彩氣從這石壁上射出,被那陽光一照,便在遠處形成幻景。我想蜃怪定然便藏在那石壁之後!但那石壁太高,我爬不上去,便決定潛水尋找。換了幾口氣,終於讓我發現了此地。」
拓拔野又驚又奇,正要說話,卻聽蚩尤道:「咱們到了。」
前面突然刮來一陣寒風,火光搖曳,隱隱聽見「嘩嘩」的水聲。往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個石柱,豁然開朗。
四壁空闊,閃閃發光,似乎有無數貝珠攀附其上。四處藍光縱橫,如流螢幽舞。
正中一個巨大的水潭,水光瀲灩,翻卷漩流,不斷地「咕咚」作響,冒出透明的氣泡,離水飛出,在幽光下閃爍森冷的色澤。
拓拔野先前只道外面那處地方,已是蚩尤說的神秘所在,沒想到這山腹之中,竟然別有洞天。水氣清寒,流光迷離,他仿佛置身於一個仲夏的夢中。
蚩尤低聲道:「這裡就是蜃怪的老巢。」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什麼?」
蚩尤仿佛生怕驚動旁人,低聲道:「隨我來。」沿著邊上峭壁,靈豹般跳躍,瞬間便躍到了左側一個高高的凹陷處。拓拔野也隨之躍上。
蚩尤道:「今天是本月的一次大潮,正好是那蜃怪現身吞吐蜃氣的時候。你且留心看那水潭。」
拓拔野大感好奇有趣,定睛凝望。
水潭「汩汩」聲響越來越大,渦漩遄急,水浪一層層向上翻卷。水面片刻間便升高了兩三尺。水泡越來越多,四處悠然飄舞。
水面越漲越高,距離他們腳下也不過近丈而已。想來這洞內的水也是與外通連的海水,此時正值漲潮。
突然浪花噴涌,整個水面猶如炸將開來一般,登時將拓拔二人澆了個濕透。萬千晶瑩的水珠中,一個巨大的銀白物事高高飛起,在空中翻了幾翻才悠悠蕩蕩地飄落在水面,隨著渦流緩緩盤旋。
那怪物竟是一個縱橫約兩丈的巨大蛤蜊,銀白色的殼扇上也不知有幾千幾萬道歲紋,雖然緊緊閉攏,卻閃閃發光,七彩眩然,仿佛有寶珠匿藏其中。
拓拔野從未見過蜃怪,心下激動,屏息凝神觀望。
蜃怪緩緩地張開殼扇,方一開張,便有一道眩目已極的幻彩流光閃電般射出,撞到那洞壁上,反彈激射。
剎那之間,洞壁之內彩光交錯飛舞,粲然奪目。四壁貝珠被那幻光映照,更加熠熠生輝。
蜃怪的殼扇一點點張開,彩光更強,流離縱橫,朝著他們進來的甬洞電射出去。突然之間,陽光仿佛被蜃氣牽引,竟從那甬道之中折射而入,洞內登時一片明亮,便連那翻湧渦漩的潭水,也折射出萬千幻彩,光怪陸離。
拓拔野只覺眼花繚亂,觸目儘是眩彩流光。那萬千紛亂光芒逐漸匯融交合,延展伸縮,驀地眼前一亮,仿佛超離於這島腹洞穴。
放眼望去,萬里碧空澄藍似海,白雲聚散,繁花似錦,青山如帶。碧水環合,木屋寥落,牛羊悠然於山坡之間,炊煙裊裊於夕陽之前。
只覺心曠神怡,似乎乘風翔舞,在那愜意自在的天地間漫遊。遠遠地,聽見風入竹林,水聲淙淙,那木屋前,一個美麗女子正在微笑呼喚。
那笑容絢爛熟悉,溫暖如淡淡斜陽。一時之間記不起是誰,正恍惚間聽見蚩尤道:「你瞧見什麼了?」登時一驚,幻光綻破,蜃景迷離,又回到這洞窟之中。
轉頭望去,蚩尤滿臉光彩綻放,眉目之間神采飛揚,料知他定然又是瞧見那千軍萬馬的壯闊景象,是以這般意氣風發,當下笑道:「沒什麼,象是小時我住過的地方。」
蚩尤突然右手一指道:「拓拔!你瞧見了麼?那蜃景中有你!」聲音極是激動,突然哈哈大笑,捶了拓拔野一拳,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穿得金甲銀鎧,比我還要威風,哈哈。」
拓拔野見他沉浸蜃景之中,不禁失笑。可是放眼望去,並沒有瞧見自己,倒是瞧見蚩尤騎著一隻怪獸在萬里草原上奔馳,揮手朝他致意。身後雪山皚皚,風吹草低。當下笑道:「我也瞧見你啦!他奶奶的,你騎的又是什麼怪物?」
兩人看得投入,渾然忘我。
拓拔野瞧見的蜃景中,景象變幻,但都是極為美麗開闊之地。人物也是走馬觀花,白衣女子、雨師妾倏然閃爍,巧笑嫣然,恍然若真,令他心跳如狂。待到後來,便是當年的阿黃也跳將出來,銜了一塊肥肉歡吠不已,結果被白龍鹿一口搶去,溜之大吉。
正莞爾間,忽覺光芒稍斂,拓拔野心中一凜,凝神望去。只見那蜃怪的殼扇已經張到最大,正開始緩緩閉合。蜃怪貝肉瑩白,一顆拳頭大的透明珠子光芒奪目,七彩蜃氣便是從那珠子發出。
他心中一動,突然想到前幾日遍翻《百草注》時,似乎瞧見其上寫道:「以海仙草研夢珠粉,取燕窩、新雨和之,可復經絡。」心中狂喜,猛然起身叫道:「蚩尤,你爹的傷有救了!快取出那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