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32:20 作者: 鄭振鐸

  詩人在這時期殊為落寞,雖有梅曾亮、張維屏、龔自珍、何紹基、鄭珍、莫友芝、曾國藩、金和、黃遵憲、王闓運、李慈銘諸人相繼而出,而其活動的範圍與氣魄,影響之切深與浩大,皆不及前一時期。

  梅曾亮(1786—1856),字伯言,江蘇上元人,道光壬午進士,官戶部郎中,有《柏梘山房集》,善古駢文,「詩則簡練明白如其古文」。如:

  滿意家書至,開緘又短章。……尚疑書紙背,反覆再端詳。(《得家書口號》)

  這是很摯情的文字、很逼真的情境。

  張維屏(1780—1859),字子樹,一字南山,番禺人,道光中進士,曾官黃梅、廣濟知縣,權南康知府,有政聲。著《聽松廬詩鈔》及《國朝詩人徵略》。

  嶺南頗多詩人。有馮敏昌、胡亦常、張錦芳,號為「三子」,後錦芳又與黃丹書、黎簡、呂堅並稱為「嶺南四家」。而維屏則這時名尤著,與林伯桐、黃喬松等七人,築館吟詩,號曰「七子詩壇」。

  龔自珍(1792—1841),號定庵,仁和人,有《破戒草》,亦以散文有名於時。才氣殊縱橫,意氣飛揚而聲色磊落不群,其詩亦如其為人,非規繩所能范則,少年喜之者極多。下舉二例:

  劉三今義士,愧殺讀書人。風雪銜杯罷,關山拭劍行。英年須閱歷,俠骨豈沉淪。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送劉三》)

  

  黃金華發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夢中作》四首之一)

  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號東洲,道光中進士,官編修。精於小學,詩則頗崇拜東坡、山谷,為後來宗宋諸詩人之先聲。有《東洲草堂詩鈔》。

  鄭珍(1806—1864),字子尹,遵義人,晚號柴翁,道光中舉人。其詩沉鬱整嚴,為當時一大家,《巢經巢詩鈔》乃是這時最重要的詩集之一。論者稱其「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難狀之狀」(陳衍《近代詩鈔》)。今舉一例:

  前灘風雨來,後灘風雨過。灘灘若長舌,我舟為之唾。岸竹密走陣,沙洲圓轉磨。指梅呼速看,著橘怪相左。半語落上岩,已向灘腳坐。榜師打懶槳,篙律遵定課。卻見上水路,去速勝於我。入舟將及旬,歷此不計個。費日捉急流,險狀膽欲懦。灘頭心夜歸,寫覓強伴和。(《下灘》)

  貴州僻在西方,向少文人,在這時,乃有鄭珍,復有莫友芝,二人齊名,而友芝之詩實不如珍。

  友芝(1811—1871),字子偲,號郘亭,貴州獨山人,道光辛卯舉人。有《郘亭遺詩》。

  曾國藩以起鄉兵平洪秀全得大名,而於詩、於文,亦有相當之努力。在這時期的後半,他乃成了一個重要的文人保護者與文學提倡者。

  國藩(1811—1872),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人。道光戊戌進士。官至兩江總督,武英殿大學士。有《曾文正公詩集》,又編纂《十八家詩鈔》,以示其對於古代詩人之宗向與意見。

  金和(1818—1885),字弓叔,號亞匏,江蘇上元人,邑增生,有《秋蟪吟館詩鈔》。論者謂可與鄭珍並稱為「二大家」。「其一種沉痛慘澹,陰黑氣象,又過乎少陵。」此乃評其長歌,即經洪氏亂後之作品,其在亂前之作卻甚嫵媚可愛,如下面《雨後泛青溪》一首,即可為後者之一例:

  青溪雨過濕蒙蒙,畫舫輕移似碧空。芳草生時江水綠,春山明處夕陽紅。榜邊簾影低迎月,樓上簫聲暗墮風。最是亂鶯啼歇後,捲簾入在柳花中。

  黃遵憲為金和、鄭珍後之一大家。欲在古舊的詩體中而灌注以新鮮的生命者,在當時頗不乏人,而唯遵憲為一個成功的作者。

  遵憲(1848—1905),字公度,廣東嘉應人,同治癸酉舉人,官湖南按察使,有《人境廬詩集》。他的《雜感》道:

  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隸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羲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後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沿慣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搏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琉璃,高爐爇香菸。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斑斕。

  這是他的宣言,這是他的精神!在他之前,敢說這種話有幾個人!再舉一例:

  ……緬昔百年役,裂地爭霸王。驅民入鋒鏑,傾國竭府帑。其後拿破崙,蓋世氣無兩。勝尊天單于,敗作降王長。歐洲好戰場,好勝不相讓……《《登巴黎鐵塔》)

  那裡面有許多詞句,都是崇古的詩人們所不敢用的。

  王闓運、李慈銘同為駢文的大作家,亦同為有名的詩人。

  闓運(1832—1916),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咸豐乙卯舉人。入民國,為國史館館長,有《湘綺樓詩》。

  慈銘(1829—1894),字炁伯,號蓴客,浙江會稽人。光緒庚辰進士,官至監察御史,有《越縵堂集》《白華絳跗閣詩》。

  此二人皆專意擬古者,闓運尤力追漢魏六朝之作風,較之遵憲之有高視古人、獨辟門戶的氣概者,自當為之低頭。但慈銘之作,卻頗雍雅有情致,如:

  茗艼情懷黯淡中,熏衣生怕熟梅風。分明襟上離人淚,並向今朝發酒紅。(《梅雨中至申江》)

  此外小詩人至多,如一一列舉,絕非本書之所能。

  詩之別派號為「詞」者,專門的作者在這時也頗有幾個,大都是繼於張惠言他們之後的。龔自珍之詞,亦甚有名,其作風豪邁而失之粗率。項鴻祚、戈載、周濟、譚獻、許宗衡、蔣春霖、蔣敦復、姚燮、王錫振諸人,則或綺膩,或哀艷,或婉媚,皆未必有偉大的氣魄如定庵。

  項鴻祚(1798—1835),字蓮生,錢塘人,著《憶雲詞》。

  周濟字保緒,號止葊,荊溪人,官淮安府教授,有《味雋齋詞》。

  戈載字順卿,吳縣人,著《翠微雅詞》。

  譚獻(1832—1901),號復堂,仁和人。

  許宗衡字海秋,著《玉井山館詩餘》。

  蔣春霖號鹿潭,著《水雲樓詞》。蔣敦復字劍人,著《芬陀利室詞》。

  姚燮字梅伯,著《大梅山館集》。

  王錫振字小鶴,著《茂陵秋雨詞》。

  今舉項鴻祚一詞為例子:

  西風已是難聽,如何又著芭蕉雨。泠泠暗起,澌澌漸緊,蕭蕭忽住。候館疏砧,高城斷鼓,和成淒楚,想亭皋木落,洞庭波遠,渾不見愁來處。此際頻驚倦旅,夜初長,歸程夢阻。砌蛩自嘆,邊鴻自唳,剪燈誰語。莫便傷心,可憐秋到,無聲更苦。滿寒江剩有,黃蘆萬頃,卷離魂去。(《水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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