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31:57 作者: 鄭振鐸

  在這一世紀裡,著名的小說出現了不少,最著者如《紅樓夢》,如《儒林外史》,如《綠野仙蹤》,皆為前無古人之作。所謂短篇的筆記小說,也有袁枚與紀昀之名盛一時的兩部作品——《子不語》與《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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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凡120回,與《水滸》《西遊》《金瓶梅》並稱為「中國小說中的四大傑作」;《西遊》寫仙佛鬼怪,寫英雄歷險,事跡煩多,易於寫得長,《水滸》寫108個好漢陸續地聚於梁山,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可寫,故也易於寫得長,唯《金瓶梅》與《紅樓夢》則唯寫一家一門之事,既無足驚聽聞之奇蹟與歷險,又無戰爭與艱苦之遭遇,乃能細細地寫到了那麼長,那麼動人,真是不容易。而《紅樓夢》只寫十幾個世事不知的富於情感的女郎,環境又復多相同,較之《金瓶梅》之寫市井無賴,與十餘處境各各不同、閱歷各各不同之下中級婦人,其難易又不可同日而言。《紅樓夢》描寫之細膩,如以最小之畫筆,寫數十百美人於一紙,毛髮衣襞,纖毫畢現,而姿態風韻一無雷同,實為諸作中之最有描寫力者。

  《紅樓夢》之作者為曹霑,字雪芹,一字芹圃,鑲黃旗漢軍。祖寅、父俱為江寧織造。寅曾作《楝亭詩鈔》,著傳奇2種,並刻書10餘種。清聖祖(康熙)5次南巡,曾有4次以寅之織造署為行宮。故霑幼年乃生長豪華之環境中。後頫卸任,霑隨父歸北京,時約10歲。後曹氏忽衰落。中年時之霑,乃至貧居西郊,啜(左飠右亶)粥。作《紅樓夢》大約即在此時。乾隆二十九年,霑卒,年40餘(1719?—1764)。

  《紅樓夢》之別名至多,或名《石頭記》,或名《情僧錄》,或名《風月寶鑑》,或名《金陵十二釵》。初為80回,當乾隆中出現於北京,立即風行一時,博得了極盛的贊聲。然80回之《紅樓夢》本為未完之書,於是續之者紛起,唯高鶚所補120回本最流行。高本出現於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用木版排印。其他續書多泯滅。其後又有續高鶚增補之120回本的《紅樓夢》者,如《後紅樓夢》《紅樓夢補》《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再夢》《綺樓重夢》等凡十餘種,大都皆欲將《紅樓夢》的結束改造為大團圓的局面者,故都不足注意。

  今就120回本的《紅樓夢》,述其故事之大略如下。

  在石頭城,有一座貴族的大宅第,是為賈府,乃功臣寧國、榮國二公後人所居。襲寧公爵者為其孫敬;敬棄家學道,其子珍襲爵,殊縱慾恣橫。又有一女,名惜春。珍生一子,名蓉,娶秦可卿。榮公有二孫、一孫女,長孫名赦,次名政,女名敏。赦生一子一女,子名璉,娶王熙鳳,家政都由熙鳳主持。女名迎春。政妻王夫人,即熙鳳之姑,生二子一女,長子珠早卒,曾娶妻李紈,次子寶玉,即本書之主人翁,長女元春,選入王宮為妃,次女名探春。敏嫁給林海,中年卒,遺一女,黛玉,即本書中最重要的女主人翁。賈府中之最尊者為史太君(賈母)即赦、政之母。本書開場,即敘林黛玉到了賈府寄住,與她的表兄弟寶玉相見。又有王夫人之戚薛母及其女寶釵亦來寄住。遠親史湘雲亦時來。尼妙玉,則住於後園中。

  寶玉生時有奇蹟,口銜玉,玉上有字。賈母極鍾愛之。他殊聰慧,性格亦纏綿而多情,喜在女郎的叢伴中生活。當黛玉來賈府時,她與寶玉俱為11歲,寶釵則較長一年。寶釵性格渾厚而深沉,黛玉則為肺病患者,性殊偏急而多愁。寶玉依昵於二人之間,而視黛玉為尤厚。當元妃回家省親,賈府特辟大觀園以款宴之。大觀園結構之曲折弘幽是後人所希慕不已的。寶玉及諸姊妹後俱遷入園中居住。他日與黛玉、寶釵、李紈、王熙鳳、史湘雲、探春、惜春乃至妙玉,賦詩宴樂,生活於輕紗紅障之中,極富榮豪華之概。許多侍兒如襲人、晴雯、紫鵑等,亦為他所昵愛。這樣的一個多情的美少年,這樣的消耗青春於美景與女郎、舒逸與情戀之中,使他益益地增長了溫潤纏綿的柔情。而因此,亦時時為那柔情而生了苦悶。

  但繼著這樣的煊赫的、美滿的場面之後的,便是日趨頹敗的景象。賈府之排場仍然不小,而內囊卻已漸漸地感著空虛了。先之以秦可卿的自殺,隨之以金釧之投井,尤二姐之吞金,寶玉所愛之侍兒晴雯,又因犯「女兒癆」而被遣出,不久即死。於是悲涼的輕霧,漸漸地籠罩於煊麗無比的大觀園,漸漸的幕上了多情的寶玉的心頭。

  80回的《紅樓夢》在這樣的灰色霧中閉幕。高鶚的續本,便繼續上去寫著這一家貴族的頹運。寶玉失了他的通靈玉,大病了一次,黛玉的肺病也一天天的深。元妃在宮中也染了病,不久即死。賈政欲為寶玉結婚,以黛玉羸弱,乃與寶釵訂婚。這樣的婚事計劃,密不使寶玉知之。寶玉還以為與他對親的一定是黛玉,不料成婚之夕,乃知新婦卻是寶釵,便又病了。同時,黛玉聽了寶玉結婚的消息,病益甚,日咯血。到了賈府喜氣瀰漫、賓客喧賀著寶玉時,淒涼的居於瀟湘館裡的黛玉卻淒涼不堪的死去了。後來賈赦犯了「交通外官,倚勢凌弱」之罪名,奉旨查抄賈府。雖結果沒有得到什麼大罪,卻使這個大府邸中益現出落日窮途的景象來。不久,史太君又一病而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也憂憤地死去。但寶玉的病,卻為一僧所治癒。愈後,他便奮志讀書,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也有了孕。於是寶玉便亡去,不知所往。賈政葬母后回京,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他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時說話,忽來一僧一道,引他而去。120回的《紅樓夢》便在此告了結束。

  曹霑的描寫力、想像力俱極豐富,高鶚的續筆也不弱。所描寫的人物,凡男子235人,女子213人,個個都有極濃摯的個性,寫賈母便活畫出一個偏愛的席豐履厚的老婦人來,寫黛玉便活畫出一個性情狹小、時時無端愁悶的肺病患者的少女來,寫王熙鳳也便活畫出一個具深沉的心計的能幹少婦來,甚至於不重要的焦大、薛蟠、劉姥姥、板兒以及幾個僕人的「家的」,也都寫得很活潑,如我們所常遇到的真實的人物。在全書的結構方面也完全擺脫了向來小說的窠臼,與那些「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書截然地換了一個世界。我們看厭了那些才子佳人書,只要一翻開了《紅樓夢》,便如從灰色壁牆、粗白木椅桌、可厭的下等GG畫的小室里逃出,逃到了綠的水、青的天、遠望無邊際的開著金花的田野,天上迅飛著可愛的黑衣燕子,水邊低拂著嫩綠的柳絲的美景中似的。一般小說,所用的文字,書中人物所說的話,往往「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而我們在《紅樓夢》見的卻是最自然的敘述,最漂亮的對話。

  喜讀《紅樓夢》者既多,便有一般文人來用種種的眼光去看它,去探討它,以為它裡面必蘊藏著許多歷史上的珠寶。所謂「紅學」之興,便是由此。這是《紅樓夢》的大不幸,也就是讀者的大不幸。我們只要一染上了這種研究的色彩,一戴上了那些索引式的眼鏡,對於《紅樓夢》便要索然地感著無味了。正如一位無端自擾的偵探一般,苦悶地摸索著,而得到的卻是「空虛」!大抵諸說中有力者凡三:一、謂《紅樓夢》系敘康熙朝之宰相明珠家事,賈寶玉即明珠子納蘭性德(俞樾諸人主張)。二、謂寶玉系指清世祖,黛玉即指董鄂妃(王夢阮、沈瓶庵主張)。三、謂系敘康熙時代之政治史,十二釵即指姜宸英、朱彝尊諸人(蔡元培主張)。這三說之外,尚有以為系演明亡痛史者,以為系演和珅家事,或以為系演清開國時六王、七王家姬事者,俱極無稽。自胡適作《紅樓夢考證》,以《紅樓夢》里所敘的事跡,與作者曹霑的家世及生平相對照,乃掃除以上諸說,決定此書乃為作者的自敘傳。「紅學」之研究至此乃告一結束。作者在本書的開始,即自言:「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又有一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作者固已明白地告訴大家以此書為他的自傳了!

  《儒林外史》沒有《紅樓夢》那麼婉柔的情調,沒有《紅樓夢》那麼細膩周密的風格,然它卻是一部尖利的諷刺小說,一部發揮作者的理想的小說。

  此書作者為吳敬梓(1701—1754),字敏軒,安徽全椒人。幼穎異,精於《文選》。然性豪邁,又不善治生產,不數年資財俱盡,時或至於絕糧。雍正間,曾一度被舉應博學宏詞科,不赴。移居金陵,為文壇之中心。晚客揚州,自號文木老人,乾隆十九年卒,年五十四。所著於本書外有《文木山房集》及《詩說》。

  本書凡54回,為敬梓在南京時所作,後發刊於揚州。他一面指擊當時頹敗的士風,一面發揮他自己的理想社會與理想生活。書中人物大抵為實在的,如杜少卿即為他自己,杜慎卿為其兄青然,莊尚志為程綿莊,虞育德為吳蒙泉,余皆可指證。敬梓的文筆很鋒利,描寫力很富裕,唯見解帶太多的酸氣,處處維持他的正統的儒家思想,頗使讀者有迂闊之感。又結構也很散漫。論者謂:「其書處處可住,亦處處不可住。……此其弊在有枝而無干。……無惑每篇自為篇,段自為段矣。」這是極確切的批評。本書刻本頗多,有排列全書人物為「幽榜」,作為一回,加入篇末,統為56回,又有補作4回,合為60回者。

  《紅樓夢》與《儒林外史》俱為寫現實社會的小說,人物也多是實在的,《綠野仙蹤》則一反之,專寫怪幻的神仙異跡,然其筆墨之橫恣可愛,卻使人絕不至以其荒唐無稽而棄之。

  《綠野仙蹤》凡80回,作者僅知為百川,而不知其真姓名,成書之時,則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書中之主人翁為冷於冰,敘他修道降怪諸奇蹟,並敘其弟子溫如玉、連城璧、金不換、猿不邪諸人事,也都極神奇變幻之致。全書最可愛的地方,乃在:一、首數回敘冷於冰為嚴嵩客,見不慣那勢利的官場,又看著忠臣楊繼盛的被殺,覺著富貴功名都為飄風疾雨,因決心去修道。作者寫齷齪之官場,雖不過寥寥的二回,卻已可抵得南亭亭長之《官場現形記》一部。第四回敘楊繼盛之死,極為動人,遠勝於《鳴鳳記》及《表忠記》諸劇本。二、全書中敘溫如玉嫖妓受欺;作者在那裡把妓院的情景寫得極真切,一切假情的妓女、愛錢的鴇兒、幫閒的食客,個個都寫得生動異常。《花月痕》中把妓女寫得太高尚了,未必是真實的人物,這書里的金鐘兒、玉磬兒卻是真實的人,我們隨時可以遇到的。較之一般所謂「青樓小說」之《九尾龜》之流,作者所寫,只有更真實。三、最後數回,敘諸弟子各入幻境,歷受夸惑,作者確是用著大力量,寫得異常的緊張,能使讀者迷惑而隨了他們入那幻境,直至最後才突然的明白。此書因有幾處猥穢的描寫,曾被禁止發售,近來新印本,都已將那些地方刪去,然卻連帶地把好些描寫得細膩而並不淫穢的地方也刪去了,真是本書的厄運!

  在以上三大作之外,屠紳的《蟫史》也應一敘。紳(1744—1801),字賢書,號笏岩,江陰人。年二十即成進士,後為廣州同知。年五十八,卒於北京。

  《蟫史》凡20卷,主人翁為桑蠋生,即作者之自況。中敘桑蠋生佐甘鼎築城,於地穴得異書三篋,因此,鼎乃得平定鄺天龍之亂,並滅交趾。功成,二人俱身退。此書喜寫幻奇之神跡,而又雜以褻語,頗平凡,沒有什麼可觀,然好用硬語,摹古書,「成結屈之文,遂得掩凡近之意」。而實遠不如前面三部小說之偉大。

  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為乾隆三大詩人之一。他的《子不語》(又名《新齊諧》)凡24卷,又續10卷,包含怪異之故事672篇,又續278篇,俱用潔明的文體以寫之,但卻大抵為片段之作,可成為短篇的有雋永的情味的小說者至少。

  可與《聊齋志異》相拮抗者為紀昀之《閱微草堂筆記》。

  昀(1724—1805),字曉嵐,直隸獻縣人,官至侍讀學士,因事被謫戍烏魯木齊。後召還,為四庫全書館之總纂官,他的畢生精力都用在《四庫提要》上。嘉慶十年,拜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同年卒,年八十二,諡「文達」。

  《閱微草堂筆記》凡5種,即《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姑妄聽之》及《灤陽續錄》。風格質峭簡淡,與《聊齋志異》之豐腴的風格恰相反。他喜於記事之間雜以議論,又多述因果之論,更時時托鬼狐之言譚,以致其尖利的譏刺。

  同時之筆記作者至多,最有名者為吳門沈起鳳之《諧鐸》,凡10卷;滿洲和邦額之《夜譚隨錄》,凡12卷;長白浩歌子之《螢窗異草》,凡12卷;臨川樂鈞之《耳食錄》,凡2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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