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30:55 作者: 鄭振鐸

  湯顯祖為傳奇作家中最偉大的一個,所作上抗《琵琶》《拜月》,下啟阮大鋮諸人,這個時代的諸作家中,直無一足以與他相比肩者。所著《牡丹亭》(《還魂記》)至今還為文士佳人所喜愛,且為劇場所常常扮演,其盛況與王實甫之《西廂記》正復相同。傳奇作品,受同樣的榮譽者絕少,有的是案頭之書,讀者雖多,而少見扮演,有的扮演雖盛,而讀者卻未見感甚高的興趣,獨《牡丹亭》則無往而不受盛大的歡迎。相傳《牡丹亭》初出,婁江女子俞二娘酷嗜其詞,至斷腸而死,又傳馮小青讀之,嘗題一詩於書端:「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閒讀《牡丹亭》。人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此外尚有種種傳說。大約傳奇之動人,恐無過於此者。

  顯祖(1550—1616),字義仍,號若士,江西臨川人,萬曆十一年癸未進士,官禮部主事,以上疏劾首輔申時行,謫廣州徐聞典史,後遷遂昌縣知縣。投劾歸。《列朝詩集》謂:「義仍窮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雞塒豕圈,接跡庭戶,蕭閒詠歌,俯仰自得。」所作凡5種,於《牡丹亭》外,有《南柯記》《邯鄲記》《紫釵記》及《紫簫記》。《牡丹亭》與《南柯》《邯鄲》《紫釵》合稱為「四夢」,最流行,《紫簫》則知者較少。

  《牡丹亭》凡55出,敘寫杜麗娘與柳夢梅的生死戀愛事。南安太守杜寶為杜甫之後,生有一女,名麗娘,未議婚配。某一日春晝,到花園中遊覽了一回,歸來忽覺懷春,便入睡夢。夢中見書生柳夢梅(柳宗元之後),互相愛戀,即成婚好。不料夢回睡醒,一切俱幻。自此,漸入沉思,日見消瘦,自畫容像,以寄所懷。不久,遂得了一病而亡。柳夢梅卻是實有其人。某日,無意中拾到麗娘的自畫像,驚為絕色,便供了起來,早晚玩拜。後來,麗娘鬼魂尋到他住處,與他相聚,誓為夫妻。夢梅偷開了麗娘的棺,她便復活了,偕到他處同住。後來,夢梅赴考,恰遇寇亂。待寇平後,夢梅卻中了狀元。帶了麗娘與她父母相見。在這個出於意料外的相遇里,全劇便結束了。事跡是很可詫怪的,若士寫來卻至為流動,至為自然;其描狀女子懷春之心境,生死不變之戀感,實為空前的名著。文辭之飄逸秀美,真摯動人,亦為自《西廂記》後少見之作。其對於人物的描寫,也各具個性。《驚夢》一出,尤為人所傳誦,如: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外,菸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自然是不朽的名句,卻在別處也頗不少可比於這些的佳曲好語。

  或以為《牡丹亭》有所指,有所諷刺,甚且說若士以此劇寫某家閨門之事,以報其私怨,這些都不足以置信。若士此劇或系受「華山畿」故事之影響,顛倒其結局而為之,或系依據於《剪燈新話》中之《金鳳釵記》一則,而略有變異。然其旨則不在敘此「荒唐」之故事,而實欲抒寫那堅貞純一生死不變之戀情。故於女主人翁之描寫,最為著力;情之所至,夢而可遇,死而可生。如《驚夢》《寫真》《魂游》《幽媾》《冥誓》《回生》諸出,實全劇之精華。所以,事跡雖荒唐,而論者不以為怪。數千年來,中國少女之情感,總是郁秘而不宣,若士卻大膽地把她們的情意抒寫出來了,這大約是《牡丹亭》特別為少女所喜愛之一端吧。

  

  《南柯記》凡44出,依據於唐李公佐的名作《南柯太守傳》,寫淳于棼夢入蟻國,為駙馬,任南柯太守,榮貴之極。後公主病死,與敵戰又敗,遂失國王意,回歸故鄉。原來卻是一夢。公佐的傳文至此而止,若士的戲曲卻又於此後添上了二出,敘淳于棼請僧追薦蟻國眾生,使他們都得升天,復見其父及國王、公主。公主約在仞利天等他,可以再為夫妻,只要他加意修行。他便大徹大悟。

  《邯鄲記》凡30齣,乃依據於唐沈既濟的名作《枕中記》而寫的。山東盧生不得志,於旅邸遇呂洞賓而嘆息,洞賓便借他一枕。盧生倚枕而睡,夢中進士,為高官,富貴榮華,謫遷憂苦,無所不歷。壽至八十,一病而死。遂從夢中醒來,主人炊黃粱飯尚未熟。盧生遂大悟,從洞賓入山中,遇見群仙,為一個掃蟠桃落花的仙童。

  《紫釵記》凡53出,乃依據於唐蔣防的名作《霍小玉傳》而寫的。詩人李益與霍小玉誓為夫妻,後復分別,小玉鬱郁成病,將死。有俠士黃衫客強要益重至小玉家,二人復得相見。蔣防原傳,敘至此,本言小玉訴益負心,遂暈厥而死。若士此劇,則改為小玉暈去未死,為益所喚醒,乃復為夫妻如初。蔣傳中的李益是一個負心的男子,《紫釵》中則把二人的分離,歸罪於奸人。

  《紫簫記》凡34出,所敘亦李、霍事,乃《紫釵》之初稿,結局亦為團圓。敘小玉嫁了李益,益到朔方參軍去了。小玉每日相思,年年七月七日,為他曝衣曬書。某一個七夕,益卻由朔方回來;恰與是日天上的二星一般,欣喜地話著情語而團圓了。

  若士之傳奇,論者每謂其曲文不合韻律,故歌者常常改易原文以合伶人之口。若士嘗對那些改本深致不滿。他曾說道:「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他的曲文之能瀟灑絕俗,抒寫自如,大約即由於此。現在之傳奇差不多已成為書架上的讀物,實演的機會已絕少,故對於他的合律不合律的辯論,已可不必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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