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29:04 作者: 鄭振鐸

  曹氏的三詩人操、丕、植,其風格與情思俱遠高出於當時的諸作家。

  曹操,字孟德,沛國譙人,生於公元155年,死於公元220年。少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後掌兵權,漸破滅群雄,專漢政。操天才甚高,雖常在軍中,征討不休,而所作殊佳,極豪逸悲涼之致。其《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苦寒行》: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尤為有慨慷悲壯之美。丕、植俱為其子。

  丕,字子桓,操之長子,8歲能屬文。操死,繼立為魏王,受漢禪,於公元220年即皇帝位。所為詩,佳者亦不少;《善者行》:

  上山採薇,薄暮苦飢。溪谷多風,霜露沾衣……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及《雜詩》: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可為一例。又作《典論》,其中《論文》一篇,評論當時文士,所見甚高。中國的文學評論,存於今者,當以此篇為最古。

  植,字子建,生於公元192年,死於公元232年。其作品不唯為曹氏三詩人中的最偉大者,且亦為當時諸文士的領袖,世稱天下共有才十斗,子建獨有其八。實則其詞彩絢耀,才華高曠,並世之詩人固無及者,即六朝初唐之詩人,除陶潛外,恐亦無其肩比。鍾嶸言:「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餘暉以自燭。」(《詩品》)誠哉,六朝諸詩人,誰不曾映子建之餘暉者!植性簡易,不治威儀,操於諸子中特寵愛之,幾欲立之為太子者好幾次。卒因丕之善於矯飾,遂不立植而立丕,丕因此怨植,及即位,即殺植之至友丁儀、丁廙,又貶削植之爵位。植常悒悒無歡。明帝時,封陳王,不久,即發疾卒,年四十一,諡曰思。

  植前後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餘篇,今傳集10卷。植之詩,情緒既真摯迫切,鑄詞又精妙美適。如: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時不開,賤妾當何依!(《七哀》)

  初秋涼氣發,庭樹微銷落。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朝雲不歸山,霖雨成川澤……(《贈丁儀》)

  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清醴盈金觴,肴饌縱橫陳。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侍太子坐》)

  這幾首隨意舉出,不一定是他最好的詩;然即由這幾首里,我們亦可看出他的作品的極可注意的兩點:其一,像「流光正徘徊」「時雨靜飛塵」等的獨創的鑄句與用字法,是古詩人所極少有的,獨子建常用之,然卻用得極自然,極適合,絕不見雕斫與牽合的縫痕,這是他最大的成功之一點;其二,在詩歌中,對偶的句子,子建亦用得很多,像「凝霜依玉除,清風飄飛閣」「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雖不如後來齊、梁、陳、唐的詩人對得那樣的準確整齊,然實為他們的先驅,開闢了這條詩歌中的對偶的路給他們走。這是子建有最大的影響於後世的地方——雖然這影響不是什麼好影響。不過在子建的詩里,這種對偶的句子,我們卻並不覺得討厭,反覺得可愛,這也是因為是寫得自然適合而並不強湊強對的緣故。

  與曹氏三詩人同時者,有建安七子及楊修、繁欽諸人。建安七子者,為孔融、王粲、徐幹、陳琳、阮瑀、應瑒及劉楨,他們都是生於建安中,且大半都是為曹操所引用者。曹丕曾論及他們,謂:

  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騾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典論·論文》)

  這幾個人都不能勝於曹氏父子,至較之子建,則子建為清光瀉地的明月,粲等則閃熠的群星而已。楊修諸人所造亦未能過於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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