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11 18:29:01
作者: 鄭振鐸
自屈原以後,至漢代之末,幾無一個重要的大詩人出現。漢代的詩歌,前章已略述其概,大概西漢之詩人,劉徹的天才是很高的,其他若韋孟、韋玄成之詩,都是教訓垂諫之意,而無詩的美趣,不足使我們注意;梁鴻諸詩,卻較韋氏諸作為勝,然除《五噫》外也都不甚成功。東漢之詩人,則推班固、傅毅、張衡、蔡邕、蔡琰諸人。然兩漢的這一班詩人,所作都僅數首,自不能當大詩人之稱。
同時,有《鐃歌》18曲者,作者的姓氏已不傳,其中有數曲,可算為很好的詩,《戰城南》與《有所思》二曲尤好: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裵回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戰城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紿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已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犬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有所思》)
又有《古詩十九首》者,始見於《文選》,題為無名氏作,幾乎沒有一首不是好的。徐陵的《玉台新詠》始以其中之8首為枚乘所作,又以《冉冉孤生竹》一首為傅毅之辭。又有題為蘇武、李陵所作之詩10餘首;蘇武詩4首,及李陵《與蘇武詩》3首見《文選》,其他各詩見《古文苑》。更有題為古詩者許多首,俱為無名氏作。這些詩,也都是辭華煥發而蘊情至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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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古詩十九首》之一)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蘇武詩)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李陵《與蘇武詩》)
《古詩十九首》中所謂枚乘作的數首,上章已辯明必非乘所作,至於稱為傅毅之作的一首,恐亦系臆測之辭。蘇武、李陵諸作,雖見於《文選》,然《漢書·蘇武李陵傳》中並不載蘇、李二人之詩,僅言武還漢時,李陵置賀武曰:「異域之人,一別長絕。」因起舞而歌曰:「徑長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泣下數行,遂與武決。《藝文志》中亦不言陵及武有詩篇。當時,蘇、李的故事,盛流傳於智識階級及民間,果蘇、李作有這許多詩,班固當然不會不知,既知也不會不錄入傳中或載入《藝文志》中的。何以固時尚不知有這些詩,而至數百年後蕭統諸人之時反倒知道?以我所見,蘇、李之時,絕不會產生那樣完美的五言詩。大約這些詩必為後人所作,而被昭明諸人附會為其故事感人至深的蘇、李二人所有的。細讀各詩,更可見他們全非出於蘇、李之手筆。如蘇武之詩:「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他赴匈奴,系出使,並非出戰,何以言「行役在戰場」?又他的《別李陵》:
二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一別如秦胡,會見何詎央。
所謂「二鳧俱北飛」何意?他們既當相別,那麼,相別之後,武則至漢,陵則在胡,正是一秦一胡,何以詩中卻說「一別如秦胡」呢?
大約此種完美的五言詩,在西漢絕不會發生。最初的五言詩作家至早當生在東漢之初期。班固的《詠史》「三王德彌薄,惟後用肉刑」是較可靠的最初的五言詩。自此以後,此種詩體,流傳漸廣,漸代四言體及《楚辭》體,而占領了詩的領土。然其盛時,似當在建安(196—219)左右。鍾嶸在他的《詩品》上說:「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也許《十九首》等古詩,竟是建安中曹、王諸人所制也未可知。
以此完美的五言體所作的敘事詩,有《陌上桑》《婦病行》《孤兒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等,那些詩的作者的姓名,今亦不可知。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綠綺為下裳,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巾著帩頭;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陌上桑》)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為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府吏長跪答:「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阿母得聞之,捶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赴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娶……」……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古詩為焦仲卿妻作》)
這些詩大約也都是建安左右的作品。《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一首,可算是中國第一首長詩。其序言:「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沒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傷之,為詩云爾。」則其作者當在建安中,或系當時民間流行之唱辭,後來詩人為之潤飾者。
綜言之,自屈原以至漢末,實無一個可稱得大詩人的重要作家出現。直到了建安之時,才有大詩人曹植與曹操、曹丕、王粲、劉楨等起,而以曹植為尤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