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11 18:29:06
作者: 鄭振鐸
建安之後,至陶潛未出之時,詩人之著者有嵇康、阮籍、張華、傅玄、陸機、潘岳、左思、劉琨、郭璞諸人。
嵇康,字叔夜,譙國鍾人,生於公元223年,死於公元262年。好老、莊,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唯與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友善,常為竹林之遊,世謂之「竹林七賢」。康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時司馬氏欲篡魏,思剪除其宗室姻親,遂藉細故殺康。康之詩,喜說玄理,然亦時時有曠逸秀麗之句,如《贈秀才入軍》19首中的一首:
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交交黃鳥,顧儔弄音。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心之憂矣,永嘯長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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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首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諸句,俱為他的最好的詩的例子。他又為上古以來高士作傳贊。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人,生於公元210年,死於公元263年。志氣宏放,任性不羈,常閉戶讀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尤好莊老,嗜飲酒。高貴鄉公時封關內侯,徙散騎常侍。時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以酒自隱,乃求為步兵校尉,遠世避害。所作以《詠懷詩》80餘首為最著,雖未必每首都是好的,然秀逸的、美好的詩卻不少,如: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鳴號外野,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詠懷八十二首》之一)
等,尤為後人所傳誦。
張華,字茂先,范陽方城人,生於公元232年,死於公元300年。辭藻溫麗,朗瞻多通。初著《鷦鷯賦》,為阮籍所嘆賞,由是知名。晉時為黃門侍郎,力贊伐吳之議,果滅吳而天下歸於一。後為太子少傅,被孫秀等所害。華所作有《博物志》10篇。其詩華整,「多兒女之情,少風雲之氣」。如:
居歡惜夜促,在慼怨宵長。撫枕獨吟嘆,綿綿心內傷。
巢居覺風飄,穴處識陰雨。未曾遠別離,安知慕儔侶。(俱見《情詩》)
諸句,可見他的作風的一斑。
傅玄,字休奕,北地泥陽人,與張華同時,生於公元217年,死於公元278年。初為弘農太守,入晉為駙馬都尉,遷太僕。嘗作《傅子》百餘卷,為當時有特見的論文家。其詩有古樂府的風格,樸質自然,不涉靡麗,而情感深摯動人,如他的《短歌行》:
長安高城,層樓亭亭,干雲四起,上貫天庭,蜉蝣何整,行如軍征;蟋蟀何感,中夜哀鳴;蚍蜉愉樂,粲粲其榮。寤寐念之,誰知吾情!昔君視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棄我溝渠!昔君與我,如影與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與我,兩心相結。何意今日,忽然兩絕!
可為一例。
陸機與潘岳略後於張、傅,其作風則與張、傅甚異;張、傅古樸,而潘、陸則繁縟富麗。
陸機,字士衡,吳郡人,生於公元261年,死於公元303年。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張華深愛重之,嘗謂之曰:「人之為文,當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後司馬穎與司馬顒起兵討司馬乂,以機為河北大都督,因戰敗,被宦者孟玖誣殺。機當時與弟雲齊名,時稱「二陸」,然雲之詩遠不如機。機雖時傷於縟麗,然常亦有輕俊之作,如《猛虎行》: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壯士多苦心。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飢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崇雲臨岸駭,鳴條隨風吟。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吟。急弦無懦響,亮節難為音。人生誠未易,曷雲開此衿。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之類者。他又作《文賦》,是有名的文學評論之一。以最不易達意的文體,而暢麗地敘他的文學見解,不能不謂之成功。
潘岳,字安仁,滎陽中牟人,幼稱奇童,長善為詩。為散騎常侍,與石崇等友,酬吟不絕。司馬倫輔政時,孫秀用事,以舊怨殺崇及岳,時為公元300年,亦即張華被殺之一年。岳所著有《西征賦》《閒居賦》,又善為哀誄之文,然其不朽之作,當為《悼亡詩》,這是他從極深摯的情感里流瀉出來的,是他的嗚咽的哭聲,是他的悲苦的訴語。我們讀至: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仲警惕。
……
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月朗何朧朧。展轉盼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獨無李氏靈,仿佛睹爾容。撫襟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誰能不悽然與之表同情!如遇與他同情景的人,則直欲悲哭而不忍卒讀了。像這種至情的作品,在充滿了刻板的、虛偽的情感的中國詩歌中,真可算為極珍異的寶石。
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與潘、陸同時,曾被征為秘書郎。其巨作《三都賦》,至十年乃就。其賦出時,人競傳寫,致使洛陽紙價一時為之貴。然此種作品,在今視之卻殊無大價值。其詩則世人都稱許其《詠史》8首,然此等作品亦無甚意義。若如: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潑木自悲吟。(《招隱》)
之句,乃真為其可傳之作耳。
同時又有張載、張協兄弟,亦善為詩,而協較其兄得名為盛,如:
房櫳無行跡,庭草萋以綠。青苔依岑牆,蜘蛛網四室。(張協《雜詩》)
亦其有名之句。此外張翰、孫楚、夏侯湛、石崇、曹攄諸人,亦以能詩名,然都無特加以敘述的必要。
劉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其卒年較諸人為後,生於公元270年,卒於公元317年。初為司隸從事,常與石崇等酬唱。永嘉元年為并州刺史,後進司空,為段匹磾所殺。他的詩,因他的生活曾經五胡之亂,遂不覺變為慷慨悲壯的,如:
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扶風歌》)
可為一例。
郭璞,字景純,河東聞喜人,與劉琨略同時,而卒年為後,生於公元276年,死於公元324年。好古文奇字,並通五行、天文、卜筮之術。後為王敦所殺。其辭賦為東晉之冠,其《山海經注》等亦極著名,其詩則以《遊仙詩》14首為最好。《遊仙詩》誠為超逸而具特異的風格與情調之作,如:
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可為一例。
此時前後,清談之習甚盛,士大夫皆貴黃、老。此風嵇康、阮籍時已開其端,後乃益熾。正如鍾嶸所言:「於時篇作,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詩品》序言)所以郭璞之後幾近七八十年(公元324年至公元400年的略前)無重要詩人出現。最後乃得陶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