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11 18:29:09
作者: 鄭振鐸
陶潛可謂六朝中最偉大的詩人,除曹植外無可與之比肩者。他的出現,可謂異軍的突起,其作品乃絕不類於前代的作家,亦絕不類於並世及後來的諸詩人,如孤鶴之展翮于晴空,如朗月之靜掛於午夜,所謂「超然寡儔」者,潛足以當之無愧。大抵六朝詩人不是工於擬古,仿古詩樂府,便是塗飾繁麗之辭,雕琢精工之語,失了詩的自然真璞之美。獨潛則絕不薰染這種習慣,蕭疏自在,隨筆舒寫其欲寫的情思,而無不絕工。辭雖平淡,無故作奇麗的句子,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蘇軾語)。黃庭堅言:「謝康樂,庾義成之詩,爐錘之功,不遺餘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牆者。」這是確切不移之評語。靈運的「池塘生春草」一語,人盛稱之;他苦思半生,僅能於睡夢中得此一句較自然的句子,至於潛則無語不是如此之自然真切。
潛,字淵明,或謂名淵明,字元亮,潯陽柴桑人,生於公元365年,卒於公元437年。少有高趣,「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五柳先生傳》)。曾出就吏職,一度為彭澤令,不樂居官,賦《歸去來辭》,自解歸,遂不復出仕。有集8卷,蕭統盛稱之,為之作序。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之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迥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之一)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來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輓歌》之一)
由這幾首詩,可以看出他的作風的一斑。他的《閒情》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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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元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
雖蕭統評它為淵明作品中的「白璧微瑕」,然此賦實為最好的情詩之一。統之見解殊迂腐可笑。蘇軾評他為「強作解事」,未為委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