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11 18:28:52
作者: 鄭振鐸
漢代之文學多為模擬的,殊少獨創的精神,以與羅馬的黃金時代相提並論,似覺有愧。她沒有維琪爾,沒有賀拉士,沒有奧維特,甚至於沒有朱味那爾與柏魯托士,但只有一件事卻較羅馬的為偉大,即漢代多偉大的歷史家。司馬遷的《史記》,實較羅馬的李委與泰西托士的著作尤為偉大,他這部書實是今古無匹的大史書,其絢燦的光采,永如初升的太陽,不僅照耀於史學界,且照耀於文學界。還有,班固的《漢書》與劉向的《新序》《說苑》《列女傳》,韓嬰的《韓詩外傳》,也頗有獨創的精神。荀悅的《漢紀》體裁雖仿於《左傳》,敘述卻亦足觀。故漢代文學,昔之批評家多稱許其賦,實則漢賦多無特創的精神,無真摯的情感。其可為漢之光華者,實不在賦而在史書。
司馬遷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人,生於公元前145年(即漢景帝中五年丙申),其卒年不可考,大約在公元前86年(即漢昭帝始元元年乙未)以前。父談為太史令。遷「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史記》自序)初為郎中,後繼談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後五年(太初元年)始著手作其大著作《史記》。因李陵降匈奴,遷為之辯護,受腐刑。後又為中書令,尊寵任職。
遷之作《史記》,實殫其畢生之精力。自遷以前,史籍之體裁簡樸而散漫,有分國敘述之《國語》《戰國策》,有紀年體之《春秋》,有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之《世本》,其材料至為散雜;沒有一部有系統的史書,敘述古代至戰國之前後的。於是遷乃采經摭傳,纂述諸家之作,合而為一書,但其材料亦不盡根據於古書,有時且敘及他自己的見聞,他友人的告語,以及旅遊中所得的東西。其敘述始於黃帝(公元前2697年),迄於漢武帝,「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史記》自序)。分本紀十二,年表十,書八,世家三十,列傳七十。本紀為全書敘述的骨幹,其他年表、書、世家、列傳則分敘各時代的世序,諸國諸人的事跡,以及禮儀學術的沿革,此種體裁皆為遷所首創。將如此繁雜無序的史料,編組成如此完美的第一部大史書,其工作真是至艱,其能力真可驚異!中國古代的史料賴此書而保存者不少,此書實可謂為古代史書的總集。自此書出,所謂中國的「正史」的體裁以立,作史者受其影響者兩千年。此書的體裁不唯為政治史,且包含學術史、文學史,以及人物傳的性質;其八書——《禮書》《樂書》《律書》《曆書》《天官書》《封禪書》《河渠書》《平準書》——自天文學以至地理學、法律、經濟學無不包括;其列傳則不唯包羅政治家,且包羅及於哲學者、文學者、商人、日者,以至於民間的遊俠。在文字一方面亦無一處不顯其特創的精神。他串集了無數的不同時代、不同著者的史書,而融貫冶鑄而為一書,正如合諸種雜鐵於一爐而燒冶成了一段極純整的鋼鐵一樣,使我人毫不能見其湊集的縫跡。此亦為一大可驚異之事。大約遷之採用諸書並不拘於採用原文,有古文不可通於今者則改之,且隨時加入別處所得的材料。茲舉《尚書·堯典》一節及《史記·五帝本紀》一節以為一例:
《尚書》《史記》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允厘百工,庶績咸熙。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帝曰:吁,囂訟,可乎?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帝堯者,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富而不驕,貴而不舒。黃收純衣,彤車乘白馬。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乃命義和,敬順昊天,數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暘谷,敬道日出,便程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其民析,鳥獸字微。申命羲叔,居南交,便程南為,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中夏。其民因,鳥獸希革。申命和仲,居西土,曰昧谷。……信飭百官,眾功皆興。堯曰:誰可順此事?放齊曰:嗣子丹朱開明。堯曰:吁,頑凶,不用。堯又曰:誰可者?讙兜曰:共工旁聚布功,可用。堯曰:共工善言,其用僻似恭漫天,不可……
《史記》此節的材料雖全取之於《尚書》,然於當時已不用之文字如「宅」、如「厥」、如「平秩」、如「疇」,以及不易解之句子,如「方鳩僝功」之類,無不改寫為平易之今文。觀此,僅一小節,已改削了如此之多,其他處之如何改定原文亦可推想而知。《史記》雖集群書而成,而其文辭能純整如出一手,此種改削實為其重要之原因。
在後來文學史上,《史記》之影響亦極大,有無數的作家去擬仿他的敘寫的方法與他的風格;而作傳記者更努力地想以《史記》之文字為他們的範本。這種擬古的作品,自然是不堪讀的。而《史記》本身的敘寫,則雖簡樸而卻能活躍動人,能以很少的文句,活躍躍地寫出人物的性格。下面是《刺客列傳》(卷八十六)的一段,可作為一例。
荊軻者,衛人也。……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鞠武曰:「……燕有田光先生其人,智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頗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襒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乃裝為遣荊卿……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上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得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高漸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復進得近,舉築撲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史記》130篇,曾缺10篇,褚少孫補之,其他文字間,亦常有後人補寫之跡。但這並無害於《史記》全體的完整與美麗。
遷卒後百餘年,有班固者作《漢書》。《漢書》的體例幾全仿於《史記》,此為第一部模擬《史記》的著作。其後繼固而作者幾乎代有二三人。固書與遷書唯一不同之點在於《史記》為通史,而《漢書》則為斷代的,起於漢之興,而終於西漢之亡。《漢書》共100篇,凡帝紀十二,表八,志十,列傳七十。《史記》所有之世家,《漢書》則去之,歸入列傳中,《史記》之「書」,《漢書》則改名為志。二者之不同,僅此而已。但《漢書》之體裁,亦有不盡純者。固雖以此書為斷代的,僅記西漢229年間之事,然而其中《古今人物表》卻並敘及上古的人物,《藝文志》亦總羅古代至漢的書籍。尤可異者,則其中之《貨殖列傳》且敘及范蠡、子贛、白圭諸人。其體例殊不能謂為嚴整。大約《古今人物表》及《藝文志》皆為《史記》所無者,班固之意似在欲以此二篇補《史記》之缺。(至於《貨殖列傳》敘述之淆亂,則不知何故。)《漢書》之文字,敘漢武帝以前的事者大都直抄《史記》原文,異處甚少,故亦頗有人譏其剽竊。至其後半,則大半根據其父彪所續前史之文,而加以補述增潤,亦有是他自己的手筆。固經營此書亦甚費苦心,自永平中始受詔作史,潛精積思20餘年,至建初中乃成。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其中八表及《天文志》,乃為固妹昭所補成,因固死時,此數篇尚未及竟。
除《史記》與《漢書》之兩大史書外,劉向之《說苑》《新序》《列女傳》及韓嬰之《韓詩外傳》亦殊有一敘的價值。此數書皆為傳記一類的著作。
韓嬰,燕人,漢文帝時為博士,又歷官於景帝、武帝二世。嬰所專習者為《詩經》;漢初傳詩者三家——齊、魯、韓——嬰即韓詩的創始者,曾作《詩經外內傳》,《內傳》今散佚,獨《外傳》尚存,即所謂《韓詩外傳》。但此書卻不是《詩經》的註解,乃是與《說苑》《新序》同類的書。「大抵引詩以任事,非引事以明詩」(王鳳洲語)。其文辭頗簡婉而美,其所敘之故事,亦頗有些很好的故事在著。
劉向前已言其為大編輯者,現在所講之《說苑》《新序》《列女傳》三書,其原料亦皆集之於古代各書,向第加以一番編纂的工夫。
《說苑》共20篇,以許多的片段故事分類歸納於《君道》《臣術》《建本》《立節》《貴德》《復恩》《政理》《尊賢》《正諫》《敬慎》《善說》《奉使》《權謀》《至公》《指武》《叢談》《雜言》《辨物》《修文》《反質》之20個題目之下。
《新序》之性質,亦與《說苑》相同,今所傳者有十卷,其第一卷至第五卷為《雜事》,第六卷為《刺奢》,第七卷為《節士》,第八卷為《義勇》,第九卷及第十卷為《善謀》。
《列女傳》為專敘古代婦女的言行者,其體裁亦與《新序》《說苑》相同,以許多的故事,歸之於《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等幾個總目之下,每傳並附以頌一首。此書有一部分為後人所補入者。後來的人以附有頌者定為劉向原文,無頌者定為後人所補,大抵無頌者都為漢代人及向以後人,可以知道不是向原文所有。
凡此三書,其中故事有許多是很可感人的,很值得作為戲曲、詩歌的原料的;有許多則其機警譬解甚可喜。茲舉一二例如下:
孔子之楚,有漁者獻魚甚強,孔子不受。漁者曰:「天暑遠市,賣之不售,思欲棄之,不若獻之君子。」孔子再拜受,使弟子掃除,將祭之。弟子曰:「夫人將棄之,今吾子將祭之,何也?」孔子曰:「吾聞之,務施而不腐餘財者,聖人也。今受聖人之賜,可無祭乎!」(《說苑》五)
晉平公浮西河,中流而嘆曰:「嗟乎,安得賢士與共此樂者!」船人固桑進對曰:「君言過矣。夫劍產于越,珠產江漢,玉產崑山,此三寶者,皆無足而至。今君苟好士,則賢士至矣。」平公曰:「固桑來。吾門下食客者三千餘人。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謂不好士乎?」固桑對曰:「今乎鴻鵠高飛沖天,然其所恃者六翮耳。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增去一把,飛不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將背腹之毳也?」平公默然而不應焉。(《新序》一)
「正史」與「傳記」二者之外,古代《左傳》式的「編年史」至漢末亦復活。當獻帝時,荀悅為侍中。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30篇。此為《左傳》的第一部擬著的摹作,此後,類此的著作,便常常的有出現了。
荀悅,字仲豫,潁川潁陰人,生於公元148年,卒於公元209年。好著述,初在曹操府中,後遷黃門侍郎,曾作《申鑒》5篇。《漢紀》雖非他的特創之作,然辭約事詳,亦頗自抒其論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