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28:54 作者: 鄭振鐸

  漢之論文,遠不如戰國時代之炳耀,思想則幾皆秉孔子之遺言而毋敢出入,不復有戰國時電閃風發之雄偉的論難——只有二三人是例外——文辭則幾皆冗衍而素樸,無復有戰國時比譬美麗而說理暢順之辭采。中國之批評者多重漢之論文,以為渾厚,實則遠遜於戰國時代——自此以後兩千年間,好的論文亦絕難一遇。

  最初出現者有陸賈。賈為漢開創之帝劉邦時人,作《新語》12篇,每奏1篇,邦未嘗不稱善。此書雖至今尚傳,然為後人所依託,原書已不傳。後有賈誼,曾上治安策於漢武帝,議論暢達而辭勢雄勁,似較其辭賦為更足動人。今所傳有《新書》58篇,多取《漢書》誼本傳所載之文割裂章段,顛倒次序而加以標題,大約是舊本殘逸,後取誼文割裂重編之故。然誼固可追蹤於戰國諸子之後,自是漢代第一流的大論文家。今舉其《治安策》的一節: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倍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獨曰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獨曰未治。恐逆意觸死罪。雖然,誠不安,誠不治,故不敢顧身,敢不昧死以聞。夫曰天下安且治者,非至愚無知,固諛者耳,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方今之勢何以異此……

  景帝之時,有吳楚七國之叛亂。這個時代,智謀之士頗多,如晁錯、如鄒陽、如枚乘,其說辭皆暢達美麗而明於時勢,有類於戰國諸說士。

  枚乘,曾兩上書諫吳王,當時稱其有先知之明。

  晁錯,潁川人,為景帝內史,號曰智囊,即首謀削諸侯封地者,吳、楚反,以誅錯為名,錯遂為這次內亂的犧牲者。錯深明當時天下情實,故所說都切當可行,亦當時之一大政論家。

  鄒陽,齊人,初事吳王濞,以王有邪謀,上書諫之不聽,遂去吳之梁,從孝王游。左右惡陽於孝王,王怒,下陽於獄,將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辭甚辯而富情感,讀者都能為其所感動。故孝王得書,立出之,待為上客。此種文章,自陽後便不易得見。

  武帝時,董仲舒、公孫弘諸儒者,皆曾上書論事,然意見文辭都不足稱。同時有劉安者,為漢之宗室,封淮南王,好學喜士,曾招致天下諸儒方士,講論道德、總說仁義,著書21篇,號曰《鴻烈》,即今所謂《淮南子》,尚有外篇,今不傳。此書之性質甚似《呂氏春秋》,文辭尚留戰國諸子的遺蹟,而所論者殊駁雜而無確定的主張。

  後七八十年,有劉向,向所編之傳記三部,上面已講過,當時他曾時時上書論時事,亦為大政論家之一,而其見解文辭,卻無甚可特述者。其後20餘年有揚雄,曾擬《論語》作《法言》,他的見解雖有時可以注意,而文辭中模擬之病甚深,處處都仿效著《論語》之簡質的語法,直忘了《論語》是何時代的作品,且忘了《論語》是弟子所記的語錄而非孔子所自作的,殊覺可笑;甚至《論語》13篇,他的《法言》亦寫了13篇以相匹對,更是無謂之至。與雄同時者有桓寬,曾作一部《鹽鐵論》,至今尚傳,其體裁殊特別,但其文辭亦不足觀。

  其後40餘年,有大論文家王充出。充卒於公元90年間(漢和帝永元中),字仲任,會稽上虞人。曾師事班彪,仕郡為功曹,以數爭諫不合去。閉門潛思,絕慶弔之禮,戶牖牆壁,各置刀筆,遂成《論衡》85篇。《論衡》實為漢代最有獨創之見的哲學著作。當時儒教已為思想界的統治者,而充則毅然能與之問難。他在《問孔篇》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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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聖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聖賢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能問。案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

  這些話那時更有什麼人敢說!又在《物勢篇》上說:

  儒者論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慾動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這些話亦是說得很勇敢的。但充的文辭殊覺笨重而不能暢順地達其意。這是很可惜的。略後於充者有王符。

  符,字節信,安帝時人。志意蘊憤,隱居著書,以譏當時之得失,不欲彰顯其名,故曰《潛夫論》,凡36篇,但其言論無甚新意,文辭亦殊平冗。

  此後,至獻帝時,又有三個論文家出現。

  一為仲長統。統,字公理,山陽高平人,生於公元179年,卒於公元219年。性俶儻,不矜小節,語默無常,時人或謂之狂生。曾參曹操軍事。每論說古今及時俗行事,恆發憤嘆息,因著論名曰《昌言》,凡34篇。

  一為荀悅。悅之《漢紀》,前已述及。其論文集名《申鑒》凡5篇,名《政體》《時事俗嫌》者各1篇,名《雜言》者2篇。

  一為徐幹。幹,字偉長,北海人,生於公元171年,卒於公元218年。著《中論》20餘篇,傳於今者凡20篇。曹操曾屢辟之,俱不應。

  此三人的思想俱不脫儒家的範圍,文辭亦無可特稱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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