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11 18:28:49
作者: 鄭振鐸
「賦」原是詩之一體,自屈原、宋玉以後,《詩經》里的簡短的抒情詩歌已不復見,代之者乃為冗長的辭賦。屈、宋諸人之作,猶滿含著優美的抒情的詩意。到了漢代,作賦者大都雕飾浮辭,敷陳故實,作者的情感已不復見於字裡行間,故幾不能復稱之為「詩」。然而這種「賦」體,在當時卻甚發達。帝王如武帝及淮南王之流都甚喜之,作者且藉此為晉身之階。
最初的作者為陸賈,然不甚成功。其後有賈誼(生於公元前200年,卒於公元前168年),懷才而不得志,作《懷沙》《鳥》諸賦,為漢代最帶有個性的賦家。但他的論文卻較他的賦為尤重要。其專以作賦著名者為枚乘、司馬相如、東方朔諸人。
枚乘,字叔,淮陰人,死於公元前141年。曾游於吳及梁。所作有《七發》諸賦,而以《七發》為最著。《七發》的結構,頗似《楚辭》中的《招魂》《大招》,顯然是受有他們的很深的影響;賦言楚太子有疾,吳客往見之,欲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歷說以妙歌、美食、馳騁、游觀、射獵、望濤之樂,太子不為之動,最後言使方術之士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之倫,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太子便澀然汗出,霍然病已。此種文體的結構實至為簡單。在文辭一方面,亦頗有雕斫浮誇之弊。如:
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彫弓。游涉乎雲林,周馳乎蘭澤,弭節乎江潯。掩青苹,游青風,陶陽氣,盪春心,逐狡獸,集輕禽。於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七發》)
之類,殊覺堆冗無味,然後來賦家幾無一不仿效之者,且益加甚。所以漢賦雖甚發達,在中國文學史上卻不能占重要的地位。乘所作,除賦之外,尚有人以《古詩十九首》中之《行行重行行》《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等8首認作他的著作者,但其憑證極為薄弱。他們所據者為徐陵的《玉台新詠》,但考查《漢書》中的乘本傳,並未言乘曾為此類詩,《漢書·藝文志》的「歌詩」類里,亦不載乘的這些詩,即蕭統的《文選》曾勇敢地把許多詩加上了李陵、蘇武的名字的,卻也並不曾把《古詩十九首》分出一部分作為枚乘的。何以徐陵卻獨知道是乘作的?實則像《古詩十九首》那樣的詩體,絕不是枚乘那個時代所能產生的;乘時所能產生的是「大風起兮雲飛揚」(劉邦歌),是「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劉徹辭),是「日月星辰和四時」(柏梁詩),是「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韋孟詩),卻絕不是「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及「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等的完美的五言詩。(《古詩十九首》的時代問題待下一章討論。)
乘死之時,正是劉徹(漢武帝)(其統治的時代為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87年)初即位之時。徹甚好辭賦,其自作亦甚秀美。《漢書·藝文志》載其有自造賦2篇。今所傳《李夫人歌》及《秋風辭》: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落葉哀蟬曲》:
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
以及其他,都是很有情感的。徹對於漢代文學很有功績,一即位便用安車蒲輪征枚乘,乘道死,又訪得其子皋為郎。司馬相如、東方朔、嚴忌、嚴助、劉安、吾丘壽王、朱買臣諸賦家皆出於其時。大歷史家司馬遷亦生於同時,且亦善於作賦(《漢書·藝文志》載《司馬遷賦》8篇)。此時可算是漢代文學的黃金時代;秦滅之後,至此時始有大作家出現。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生於公元前179年,死於公元前117年,為漢代最大的賦家。初事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所好。後客游梁,著《子虛賦》。梁孝王死,相如歸,貧無以自業。至臨邛,富人卓氏女文君新寡,聞相如鼓琴,悅之,夜亡奔相如。卓氏怒,不分產於文君。於是二人在臨邛買一酒舍酤酒,文君當爐,相如則著犢鼻褌滌器於市中。卓氏不得已遂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相如因以富。後來戲曲家以此事為題材者甚多。武帝時,相如復在朝,著《天子遊獵賦》。後為中郎將,略定西夷。不久,病卒。所著尚有《大人賦》《哀秦二世賦》《長門賦》等。相如之賦,其靡麗較枚乘為尤甚。《天子虛賦》幾若有韻之地理志,其山則什麼,其土則什麼,其東則什麼,其南則什麼,所有物產、地勢,無不畢敘。班固、張衡、左思諸人受此種影響為最深。大約賦家之作,情感豐富、含意深湛者極少;大多數都是意極膚淺,而詞主誇張,棄絕真朴之美而專以堆架美辭為務的。
東方朔,齊人,與司馬相如同時。亦善於為賦,喜為滑稽之行為。嘗作《七諫》《答客難》等。其與相如諸賦家異者,為在相如諸人的賦中,絕不能見出他們自己的性格,而朔的賦則頗包含著濃厚的個性。他的《答客難》一作,尤為著名,引起了後人的無數的擬作。
此外,嚴忌(亦作莊忌)作賦24篇,其族子助亦作賦35篇,劉安作賦82篇,吾丘壽王作賦15篇,朱買臣作賦3篇(皆見《漢書·藝文志》),但這些作品傳於今者絕少,且亦不甚重要,故不述。劉安為漢宗室,曾封淮南王,有一賦名《招隱士》者,曾被編入《楚辭》中,但乃他的客所為,非他所自作的。
劉徹死後,賦家仍不衰。300餘年間,作者輩出;最著者有劉向、揚雄、王褒、班固、馮衍、王逸、李尤、張衡、馬融及蔡邕等。
劉向,字子政,漢之宗室,生於公元前80年,死於公元前9年。宣帝時與王褒、張子僑等並以能文辭進。元帝時,與蕭望之同輔政。向不獨以作賦著,亦為漢代大編輯家及論文家之一。所作賦共33篇,今《楚辭》中有其賦1篇。
王褒、張子僑俱與向同時,但名不若向之著。
褒字子淵,為諫議大夫,作賦16篇,今《楚辭》中有其作品《九懷》1篇,其他《洞簫賦》《四子讓德論》《甘泉宮頌》等俱有名。
張子僑,官至光祿大夫,有賦3篇,今無一存者。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生於公元前53年,死於公元18年。善作賦,亦善為論文,辭意甚整練溫雅,但甚喜摹擬古人,沒有自己的創作的精神。作賦仿司馬相如,又依傍《楚辭》而作《反離騷》《廣騷》《畔牢愁》,效東方朔之《答客難》而作《解嘲》,擬《易》而作《太玄》,象《論語》而作《法言》。年四十餘,自蜀來游京師,除為郎,桓譚、劉歆皆深敬愛之。其賦以《甘泉》《羽獵》《長楊》等為最著,然堆砌美辭之弊仍未能免,如:
於是欽柴宗祈,燎薰皇天,皋搖泰壹,舉洪,樹靈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車燭滄海,西耀流沙,北熿幽都,南煬丹崖。玄瓚觩?,秬鬯泔淡,肸蠁豐融,懿懿芬芬……(《甘泉賦》)
之類,都是故搜異字,強湊成篇,無甚深意的。
劉歆為向之子,與雄同時,亦能為辭賦,然其所作遠不如雄之有聲於時。歆之影響乃在所謂經學界而不在文學界。
班固字孟堅,生於公元32年,死於公元92年,扶風安陵人。年9歲能屬文,為蘭台令,述作《漢書》,成不朽之業。其所作諸賦亦甚為當時所稱,以《兩都賦》為最著。《兩都賦》之結構,甚似《子虛賦》,先言西都賓盛夸西都之文物地產以及宮闕於東都主人之前,東都主人則為言東都之事以折之,於是西都賓為其所服;在文辭一方面,也仍不脫司馬相如、揚雄諸人的堆砌奇麗之積習。又作《答賓戲》,亦為仿東方朔《答客難》而作者。永元初(89年),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後憲敗,固被捕死獄中。
與固同時者有崔駰,亦善為辭賦。所作《達旨》亦仿東方朔之《答客難》,其他《反都賦》諸作,今已散佚不見全文。
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其生年略前於班固,亦以能作賦名。王莽時不仕,更始立,衍為立漢將軍,光武時為曲陽令。所作有《顯志賦》及書、銘等。
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生於公元78年,死於公元139年。善作賦。所作有《西都賦》《東都賦》《南都賦》《周天大象賦》《思玄賦》《冢賦》《髑髏賦》等,又有《七諫》《應間》,仿枚乘、東方朔之作。此種著作,在現在看來,自不甚足貴。其足以使他永久不朽者乃在他的《四愁詩》: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兮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金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
……(下二節意略同)
此詩之不朽,在於它的格調是獨創的,音節是新鮮的,情感是真摯的;雜於冗長、浮誇的無情感的諸賦中,自然是不易得見的傑作。衡並善於天文。為太史令,造渾天儀、候風地動儀,精確異常,可算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天文家。後出為河間相,有政聲,征拜尚書,卒。
李尤字伯仁,廣漢雒人,約生於公元55年,約死於公元137年。初以賦進,拜蘭台令史。與劉珍等撰《漢記》。後為樂安相卒。有《函谷關賦》《東觀賦》等。其《九曲歌》僅餘二句:
年歲晚暮時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下闕)
卻甚為人傳誦。
馬融字季長,扶風茂陵人,生於公元79年,死於公元166年。為漢季之大儒,但亦工於作賦,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所作以《笛賦》為最著。
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其不朽之作為《楚辭章句》一書,此書中,他自作之《九思》亦列入。此外尚作《機賦》《荔枝賦》等,俱不甚重要。
蔡邕字伯喈,陳留圉人,生於公元133年,死於公元192年。為漢末最負盛名之文學者。召為議郎,校正六經文字,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餘輛,填塞街陌。後免去。董卓專政,強迫邕詣府,甚敬重之,三日之間,周曆三台,最後拜左中郎將。卓被殺,邕竟被株連死獄中,所作文甚多,賦以《述行》為最著。有詩名《飲馬長城窟行》者,辭意極婉美: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編邕集者多把它列入。《文選》錄是詩,題為無名氏作,至《玉台新詠》始題為邕作,不知何所據。但當邕時,五言詩的體裁已完美,已盛行,將此詩歸之於邕,自然不比將《古詩十九首》的一部分歸之於枚乘的無理。
邕有女,名琰,字文姬,博學有才辯。夫亡,居於邕家。興平中,天下喪亂。琰為胡騎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12年,生二子。曹操痛邕無子,遣使者以金璧贖琰歸。此事曾為不少的戲曲家捉入他們的戲曲中為題材。琰天才甚高,躬逢喪亂,所作《悲憤詩》淒楚悲號,讀者皆為之泫然。所敘皆她自己的經歷,所以真摯淒婉之情充盈於紙間。漢世之詩賦,不是浮誇的便是教訓的(如韋孟之詩),似此詩之真情流露自然是極少見的。
……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殲無孑遺,屍骸相掌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中敘到胡地,下敘來迎歸漢。)已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痴。號泣手撫摩,當發復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欷,行路亦嗚咽。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此詩還有第二首,格調與上所舉的一首不同,敘述略簡,而情節意思則完全相同,可絕不是一詩的二節,而是兩個作者所作的二詩。大約一詩為琰原文,一詩乃為後人所演述者,至於究竟哪一首是原詩,則疑不能明。尚有《胡笳十八拍》一詩,亦敘琰之去胡與歸來事,情節與《悲憤詩》俱同,僅增加了些繁細的描述。通常皆以此詩為琰所自作,或有疑其為後人所重述者。我則相信此詩絕非琰所自作;因為她已做了《悲憤詩》,何必更去做同樣的別的詩篇?且細讀《胡笳十八拍》實不似詩人自己所創作者,而大類樂人演述琰之事以歌唱之辭。如: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難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
此顯然不是琰所自說的話。大約琰的故事在當時及其後必流傳極盛,於是樂人乃以《十八拍》之新聲,演此故事歌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