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8:28:26 作者: 鄭振鐸

  《詩經》在孔子、孟子時代的前後,對於一般政治家、文人等等,即已具有如《舊約》《新約》及荷馬的兩大史詩之對於基督教徒與希臘作家一樣的莫大的威權。政治家往往引《詩經》中的一二詩句以為辯論諷諫的根據;論文家及傳道者亦常引用《詩經》中的一二詩句以為宣傳或討論的證助;有的時候,許多人也常常諷誦《詩經》的一二詩句以自抒敘其心意。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磐,與地;……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對曰:「蕭同叔子,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於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若以不孝令於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布政優優,百祿是遒。』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晉人許之。(《左傳》)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孟子》)

  宋玉因其友以見於楚襄王,襄王待之無以異。宋玉讓其友。友曰:「……婦人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子之事王,未耳。何怨於我!」宋玉曰:「不然。昔者齊有良兔曰東郭?,蓋一旦而走五百里。於是齊有良狗曰韓盧,亦一旦而走五百里。使之遙見而指屬,則雖韓盧不及眾兔之塵;若躡跡而縱,則雖東郭?亦不能離。今子之屬臣也,躡跡而縱(左糹右枼)與?遙見而指屬與?詩曰:『將安將樂,棄我如遺。』此之謂也。」其友人曰:「僕人有過,僕人有過!」(《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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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曰:「昔者周公事文王,行無專制,事無由己——可謂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承文武之業,履天子之位……可謂能武矣。成王壯,周公致政,北面而事之……可謂臣矣。故一人之身,能三變者,所以應時也。詩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韓詩外傳》)

  像這種的例子,在《左傳》《國語》,以至其他諸古書中到處皆是。由這個地方,我們可以看出《詩經》的勢力,在那些時候是如何的盛大!到了漢以後,《詩經》成了「中國聖經」之一,其威權自然是永遠維持下去。

  就文學史上看來,《詩經》的影響亦極大,漢至六朝的作家,除了《楚辭》以外,所受到的影響最深的就算是《詩經》了。自韋孟的《諷諫詩》《在鄒詩》,東方朔的《誡子詩》,韋玄成的《自劾詩》《戒子孫詩》,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傅毅的《迪志》,仲長統的《述志詩》,曹植的《元會》《應治》《責躬》,乃至陶潛的《停雲》《時運》《榮木》,無不顯著地受有《詩經》里的詩篇的風格的感化。不過,自此以後,《詩經》成了聖經,其地位益高,文人學士都不敢以文學作品看待它,於是《詩經》的文學上的真價與光煥,乃被傳統的崇敬的觀念所掩埋,而它的在文學上的影響便也漸漸地微弱了。

  《詩經》里的詩歌,共有305篇;據相傳之說,尚有《南陔》《白華》等6篇笙歌,有其義而亡其辭。(此說可信否,待後討論。)此300餘篇的詩歌,分為風、雅、頌三種。風有十五,雅有小雅、大雅,頌有周、魯、商三頌。

  這個次序究竟可靠不可靠呢?所謂風、雅、頌之意義如何呢?風、雅、頌之分究竟恰當與否呢?這都是我們現在所要研究的。

  據傳統的解釋家的意見,以為:「風,風也,歌也……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衛宏《詩序》)他們的這種意見是很可笑的;因為他們承認《關雎》《麟之趾》以及其他「二南」中諸詩篇,為受王者之教化,而其他的大部分國風之詩篇,則為刺上的、譏時的;於是「二南」中的情詩,便被他們派為「后妃之德」,其他國風中的同樣的情詩卻被他們說成「刺好色」了。其實「二南」中的詩與邶、衛、鄭、陳諸風中的詩其性質極近,並無所謂「教化」與「譏刺」的區別在裡面的。他們的雅、頌的解釋,也極不清楚。

  推翻他們的傳說的附會的解釋的,是鄭樵的「樂以詩為本,詩以聲為用,八音六律,為之羽翼耳。仲尼編詩,為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說義也」之說。(見《通志·樂略》,他的《六經奧論》亦暢發是說。)鄭樵以為古之詩,即今之辭曲,都是可歌的,「仲尼……列十五國風以明風土之音不同,分大小二雅以明朝廷之音有間,陳周、魯、商三頌之音所以侑祭也。定《南陔》《白華》《華黍》《崇邱》《由庚》《由儀》六笙之音,所以葉歌也。得詩而得聲者三百篇……得詩而不得聲者則置之,謂之逸詩……有譜無辭,所以六詩在三百篇中,但存名耳。」這種解釋,自然較漢儒已進了一步,且在古書中也有了不少的證據。但《詩經》中的所有的詩,果皆有譜乎?果皆可以入樂乎?這是一個很大的疑問。且詩之分風、雅、頌,果為樂聲不同之故乎?他說:「仲尼編詩,為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說義也。」實則孔子固常言:「不學詩,無以言」「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可見孔子對於詩之觀念,恰與鄭樵所猜度者不同,他固不專以詩為燕享祀之用,而乃在明了詩之情緒,詩之意義以至於詩中的鳥、獸、草、木之名,以為應世之用。

  據我的直覺的見解,《詩經》中的大部分的詩歌,在當時固然是可以歌唱的,可以入樂的,但如幾個無名詩人的創作,如《無羊》,如《正月》,如《十月》,如《雨無正》(俱在《小雅》),都是抒寫當時的政治的衰壞(如《正月》等),及描寫羊、牛與牧人的情境的(如《無羊》),都是一時間的情緒的產品,絕非依譜而歌的,也絕無人採取他們以入樂的。(《詩經》中入樂的詩與非入樂的詩,似有顯然的區別,細看可以知道。)所以說全部《詩經》的詩篇當時都是有譜的樂歌,理由實極牽強。

  至於風、雅、頌的區別,我個人覺得這也是很無聊、很勉強的舉動。就現在的《詩經》看來,此種分別早已混亂而不能分別,「雅」為朝廷之歌,而其中卻雜有不少的民歌在內,如《小雅》的《杕杜》與《魏風》的《陟岵》,一言征夫之苦,一言行役之苦,如《小雅》的《菁菁者莪》《都人士》《裳裳者華》,及《隰桑》諸詩,與國風中的《草蟲》《采葛》《風雨》《晨風》諸詩置之一處,直是毫無差別!如《白華》,如《谷風》,也都是極好的民歌;「頌」中都是祭祀神明之歌,似無將所有的頌神詩都歸入「頌」內,而不料許多的頌神詩,如《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如《大雅》中之《鳧鷖》卻又不列於「頌」中而列於「雅」中。似此混雜無序的地方,全部《詩經》中不知有多少,現在不過略舉幾個例而已。這種混雜無序的編集,不是因為編定《詩經》的無識,便是因為漢儒的竄亂。我以為「漢儒竄亂」的假定,似更為可信,因編定《詩經》者,當他分別風、雅、頌時,必定有個標準在,絕不至於以應歸於「頌」的詩而歸之於「雅」,或把應歸於「雅」的詩而歸之於「風」。漢儒之竄亂古書,與他們之誤解古書,是最昭顯的事實;所以一部《詩經》如非經過他們的竄亂,其次序斷不至於紛亂無序到如此地步。不知今古來許多說《詩經》的人,怎麼都只知辯解詩義或釋明「風」「雅」「頌」之意義,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注目到這一層。

  現在,我們研究《詩經》卻非衝破這層迷障不可了!我們應該勇敢地從詩篇的本身,區分它們的性質。我們必要知道《詩經》的內容原是極複雜的,「風」「雅」「頌」的三個大別,本不足以區分全部《詩經》的詩篇。所以我們不僅以打破現在的《詩經》的次序而把他們整齊地歸之於「風」「雅」「頌」三大類之中,且更應進一步而把「風」「雅」「頌」三類大別打破,而另定出一種新的更好的次序來。

  我現在依我個人的臆見,姑把全部《詩經》中的詩,歸納之下列的幾個範圍之內:

  詩人的創作,在《詩經》中並不多,衛宏的《詩序》所敘的某詩為某人所作的話,幾乎完全靠不住。在我們所認為詩人所創作的許多詩篇中,大概都是無名的詩人所作的,只有一小部分,我們從他們的詩句中,知道了作者的姓名,如《小雅》的《節南山》言「家父作誦,以究王洶」,《大雅》的《嵩高》《烝民》俱言「吉甫作誦」之類。此外我們從《尚書》《左傳》以及漢人所著的書里,也可以知道幾個詩人的姓名,但這種記載,卻都是不甚可靠的。不過在許多詩篇中,那一篇是詩人的創作,我們約略可以知道而已。在這些創作中,有幾篇是極好的詩,如: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鱧匪鮪,潛逃於淵。(《小雅·四月》)

  彼何人斯?其為飄風!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只攪我心!(《小雅·何人斯》)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豳·鴟鴞》)

  都是很美的,很能表白出作者的真懇的情緒的。

  民間歌謠都是流傳於大多數孺婦農工之口中,而無作者的名氏的。其中最占多數的是戀歌;這些戀歌真是詞美而婉,情真而迫切,在中國的一切文學中,它們可占到極高的地位。如: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昏以為期,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昏以為期,明星皙皙。(《陳風·東門之楊》)

  十畝之間兮,桑者閒閒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魏風·十畝之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鄭風·子衿》)

  自伯之東,首如飛篷。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衛風·伯兮》)

  隨意舉幾首出來,我們已覺得它們都是不易見的最好的戀歌了。「結婚歌」在《詩經》中也有好些首,如《關雎》《鵲巢》《桃夭》之類,我們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周南·桃夭》)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周南·關雎》)

  明明可以看出前者是嫁女時樂工唱的祝頌歌,後者是娶親時所唱的樂歌。(近人辟《詩序》釋《關雎》之錯誤,以為《關雎》本是「戀歌」,其實也錯了,《關雎》明明是一首結婚歌。)

  「輓歌」《詩經》中很少。只有《蓼莪》《葛生》等數首。《葛生》為悼亡而作,如: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諸句,讀之使人悽然淚下;《蓼莪》為哀悼父母之歌,如: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諸句,亦至情流溢。

  「頌賀歌」如《麟之趾》等是,但不多,且不甚重要。

  關於「農事」的歌,《詩經》中亦不甚多,但都是極好的,如《七月》,是敘農工的時序的;如《楚茨》,如《信南山》,是農家於收穫時祭祖之歌;如《甫田》,如《大田》,是初耕種時的禱神歌;如《行葦》,如《既醉》,似都是祭事既畢之後,聚親朋鄰里宴飲之歌;如《無羊》,則為最好的牧歌:

  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誰謂爾無牛,九十其犉。爾羊來思,其角濈濈。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或降於阿,或飲於池,或寢,或訛,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三十維物,爾牲則具。爾牧來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爾羊來思,矜矜兢兢,不騫不崩,麾之以肱,畢來既升。牧人乃夢:「眾維魚矣,旐維矣。」大人占之:「眾維魚矣,實維豐年。旐維矣,室家溱溱。」

  其他不屬於上列的範圍的民歌亦甚多。

  貴族樂歌,大部分都是用於宗廟,以祭先祖、先王的,或是禱歌及頌神歌。其他一部分則為宴會之歌,為田獵之歌,為戰事之歌。這種樂歌,我們都覺得不大願意讀,因為它們裡面沒有什麼真摯的詩的情緒。(正如當我們翻開《樂府詩集》時,不願讀前半部的《漢郊祀歌》《齊明堂歌》之類,而願意讀後半部之《橫吹曲》《相和歌》之類的情形一樣。)

  《詩經》的時代之難於稽考,也與它的詩篇的許多作者姓名之難於稽考一樣。我們現在僅知道,除了《商頌》中的5篇,為商代(公元前1700年以後,公元前1200年以前)的產物以外,其餘301篇都是周代(公元前1100年至公元前550年左右)的產物。在這301篇的詩歌中,多數的詩篇都是帶著消極的、悲苦的辭調,對於人生的價值,起了懷疑,有的言兵役之苦,有的則攻擊執政者的貪暴,有的則因此遁於極端的享樂之途。如:

  踧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搗,假寐永嘆,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小雅·小弁》)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啟居,狁之故。(《小雅·採薇》)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風·伐檀》)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魏風·碩鼠》)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唐風·山有樞》)

  諸詩,都足以表現出喪亂時代的情形與思想。而這個喪亂時代,大約是在周東遷的時代前後,(《小雅》中的《正月》且明顯地說:「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所以那些詩篇,大約都是東遷前後的作品。我們研究《詩經》的時代,僅能如此大略地說。至於如衛宏的《詩序》,如何楷的《詩世本古義》所指的某詩為某王時的產品,則其不可信,也與他們之妄指某詩、某詩為某人所作一樣。

  《詩經》的編定者是誰呢?《史記》言:「古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刪定為305篇,這是說,《詩經》為孔子所刪定的;漢人都主此說。其後漸漸有人懷疑,以為孔子不會把古詩刪去了十分之九。鄭樵則以為孔子取古詩之有譜可歌300篇,其餘則置之,謂之「逸詩」。有一部分人則以為古詩不過三百,孔子本不曾刪。崔述也贊成孔子未刪詩之說,以為:「文章一道,美斯愛,愛斯傳……故有作者即有傳者。但世近則人多誦習,世遠則就湮沒;其國崇尚文學而鮮忌諱,則傳者多,反是則傳者少;小邦弱國,偶逢文學之士,錄而傳之,亦有行於世者,否則失傳耳。」(《讀風偶識》)其意蓋以《詩經》之流傳,為有人愛好誦習之故,並沒有什麼人去刪定。但以上諸說,都有可疑之處。古詩三千餘首之說,原不足信,但古代之詩不止《詩經》中的三百,則為顯然的事實。在《國語》《禮記》《左傳》《論語》諸書中,我們曾看到好幾首零片的逸詩,故古詩不過三百之說全不足信;鄭樵以三百篇俱是有譜可歌的詩,也不足信(上面已提過);崔述之說,理由甚足;但口頭流傳的東西,絕不能久遠,如無一個刪選編定的有力的人出來,則《詩經》中的詩絕難完整地流傳至漢。(如當時沒有一個編定者,恐《詩經》的詩,至漢時至多不過存十分之一。觀古詩除《詩經》中之詩外,流傳下來的極少,即可知。)這有力的刪選編定者是誰呢?當然以是「孔子」的一說,為最可靠,因為如非孔子,則絕無吸取大多數的傳習者以傳誦這一種編定本的《詩經》的威權。大約在輾轉傳習之時,其次序必有被竄亂的,也必有幾篇詩歌被逸散了。如《六笙詩》,恐就是有其題名而逸其辭的,並不是什麼「有其義而亡其辭」,也不是鄭樵所猜度的什麼本是「有譜無辭」。

  古代的詩歌,流傳到現在的雖僅有《詩經》中的305篇(此外所存的極少),然在《詩經》中的這305篇詩歌,卻有好些首是重複的,因地域的歧異,與應用之時不同,而一詩被演變為二、為三的。有一部分的詩,雖不能截然斷定它們是由一詩而演變的,但至少卻可以看出它們的一部分的詩意或辭句的相同。現在且舉幾個例: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只君子,福履成之。(《周南·樛木》)

  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南山有桑,北山有楊。樂只君子,邦家之光。樂只君子,萬壽無疆。

  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

  南山有栲,北山有杻。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樂只君子,德音是茂。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樂只君子,遐不黃耈。樂只君子,保艾爾後。(《小雅·南山有台》)

  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來朝,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袞及黼。

  觱沸檻泉,言采其芹。君子來朝,言觀其旂。其旂淠淠,鸞聲嘒嘒。載驄載駟,君子所屆。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彼交匪紓,天子所予。樂只君子,天子命之。樂只君子,福祿申之。

  維柞之枝,其葉蓬蓬。樂只君子,殿天子之邦。樂只君子,萬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從。

  泛泛楊舟,紼維之。樂只君子,天子葵之。樂只君子,福祿膍之。優哉游哉,亦是戾矣。(《小雅·采菽》)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迋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鄭風·揚之水》)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王風·揚之水》)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鄭風·風雨》)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

  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小雅·菁菁者莪》)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雅·隰桑》)

  蓼彼蕭斯,零露湑兮。既見君子,我心寫兮。燕笑語兮,是以有譽處兮。

  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其德不爽。壽考不忘。

  蓼彼蕭斯,零露泥泥。既見君子,孔燕豈弟。宜兄宜弟,令德壽豈……(《小雅·蓼蕭》)

  裳裳者華,其葉湑兮。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處兮。

  裳裳者華,芸其黃矣。我覯之子,維其有章矣。維其有章矣,是以有慶矣。

  裳裳者華,或黃或白。我覯之子,乘其四駱。乘其四駱,六轡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小雅·裳裳者華》)

  有者弁,實維伊何。爾酒既旨,爾殽既嘉。豈伊異人,兄弟匪他。蔦與女蘿,施於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弈弈。既見君子,庶幾說懌。

  有者弁,實維何期。爾酒既旨,爾殽既時。豈伊異人,兄弟俱來。蔦與女蘿,施於松柏。未見君子,憂心怲怲。既見君子,庶幾有臧。

  有者弁,實維在首。爾酒既旨,爾殽既阜。豈伊異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小雅·弁》)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召南·草蟲》)

  在第一及第三組的這10首詩里,顯然地可以看出每組裡的幾首詩,都是由一首詩演變出來的。這種演變的原因有二:

  一、因為地域的不同,使他們在辭句上不免有增減歧異之處,如現在流行的幾種民歌《孟姜女》與《五更轉》之類,各地所唱的詞句便都有不同。(此種例太多,看近人所編的各省歌謠集便更可明了。)

  二、因為應用的所在不同,使他們的文字不免有繁衍雕飾的所在,如民間所用的這個歌是樸質的,貴族用的便增出了許多浮文美詞了。(第一組的《樛木》《南山有台》及《采菽》即是一個好例。第二組的二首詩,則僅開始的辭句相同,這個例最多。)

  古詩的辭句,大概都是四言的,如《書經·皋陶謨》所載的舜與皋陶的賡歌: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帝舜)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皋陶)

  之類,即為一例。《詩經》也不能外此,其中大多數的詩都是四言的;間有三言的(如:「螽斯羽,詵詵兮。」),五言的(如:「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以及雜言的,但俱不甚多。所以我們可以說,《詩經》中的詩篇,四言是其正體。

  《詩經》在文學上給了我們以不少的抒情詩的珠寶。同時,在中國的史學上,也有極高的價值,因為它把它的時代完完全全地再現於我們的前面,使我們可以看出那時代的生活、那時代的思想、那時代的政治狀況以及那時代的人民最熟悉的植物、禽獸、魚類、蟲類(植物有70種左右,樹木有30種左右,獸類有30種左右,鳥類有30種左右,魚類有10種左右,蟲類有20種左右),以及那時代的人民所用的樂器、兵器之類。這種極可靠的史料都是任何古書中所最不易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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