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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7:27:19
作者: (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托爾佐夫今天開場說道:
「適應,既可以有意識地做出,也可以無意識做出。
「下面舉個例子,說明表現極端痛苦的直覺調整。在《我的藝術生活》中,有一段母親收到兒子死訊的描述。剛收到死訊時,她沒什麼表示,但是開始匆忙地穿衣服。然後她衝到大街上,哭喊著『救命』!
「那種類型的情感調整無法通過理智或憑藉技巧重現。當情感處於高潮時,調整會自然而然、下意識地出現。這種直接、生動、令人信服的調整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有效方法。只有藉助這些方法,我們才能創作出並向觀眾傳達所有情感的細微差別。但是要獲得這種體驗的唯一方法是通過直覺和潛意識。
「這種感情在舞台上會多麼引人注意啊!它們會對觀眾帶來多麼深刻的印象!
「它們的魅力在哪兒呢?在於完全的不可預測性。
「如果你一直觀看一個演員所扮演的角色,在某個重要時間點,你可能預料他會大聲、清晰地說出台詞。假設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出其不意地用一種輕柔、歡快的語調處理角色。這種意外元素迷人、有效,讓你相信這種新方法才是演那部分內容的唯一方法。你對自己說:『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那些台詞會這般迷人呢?』演員的這種意外的適應讓你吃驚、高興。
「我們的潛意識自有其邏輯。我們已經發現,潛意識適應在我們的藝術中至關重要,因此我會詳細討論它們。
「最有力、生動、令人信服的適應是神奇藝術家天性的產物。它們幾乎全部來源於潛意識。我們發現最偉大的藝術家會使用它們。但是,這些非凡之人也無法隨心所欲地創造它們。它們往往是靈光一現。有時候,這些適應只是部分潛意識。考慮到只要我們在舞台上就需要與他人不停地溝通,因此我們彼此之間的調整也是不間斷的。想想看,這會有多少動作和走位,其中又包含多少潛意識時刻!」
停頓片刻後,導演繼續說:
「潛意識不僅僅在我們想要不斷交流看法、情感和調整時出現,其他時刻也會不請自來。讓我們親身試驗一下。我提議,五分鐘內大家既不說話也不做任何事。」
沉默一段時間過後,托爾佐夫詢問學生們,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心裡發生了什麼,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感受。
有人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到自己的藥片。
「這和我們的課程有什麼關係呢?」托爾佐夫問道。
「沒什麼關係。」
「可能你感覺到疼痛,然後想到了藥片?」他追問道。
「不,我沒感覺到任何疼痛。」
「這種想法在腦子裡是怎麼出現的呢?」
無人回答。
其中一個女孩一直在想一把剪刀。
「這和我們正在做的事有什麼聯繫呢?」托爾佐夫問道。
「我不知道。」
「可能你注意到衣服上的某個缺陷,想要修復它,然後就想到了剪刀?」
「不,我的衣服沒問題。但是,我把剪刀和絲帶放在盒子裡,然後把盒子鎖到箱子裡了。我突然想到這些,可能是怕忘了把它們放哪兒了。」
「所以你是先想到剪刀,隨後才發現為什麼會想到的原因了。」
「是的,我確實是先想到剪刀的。」
「但是,剛開始時你並不知道這種想法從何而來?」
托爾佐夫繼續調查,發現在這段沉默的時間裡,瓦西里一直在想一隻菠蘿。菠蘿的鱗狀表面和針形葉子與棕櫚樹很相似。
「你怎麼會想到菠蘿呢?是最近吃過嗎?」
「沒有。」
「你們關於藥片、剪刀和菠蘿的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呢?」
當我們承認確實不知道時,導演說道:
「這些東西都來自於潛意識,就像流星一樣。」
回想片刻後,他面向瓦西里,說道:
「我現在還不明白,當你告訴我們你想到菠蘿時,為何身體扭曲成奇怪的姿勢。這些姿勢並不能為你所講的菠蘿和棕櫚樹增添什麼內容。它們在表達一些其他內容。表達的是什麼?你深沉的眼神和憂鬱的表情背後藏著什麼?你用手指所畫的圖案又是什麼意思?你為何如此鄭重地把我們挨個兒看了一遍,並聳了聳肩?這些和菠蘿又有什麼關係?」
「您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做這些事情?」瓦西里問道。
「我肯定你做這些動作了,我想知道背後的含義是什麼。」
「肯定是因為震驚。」瓦西里說。
「震驚什麼?震驚於自然的神奇嗎?」
但是瓦西里沉默不語。
「這是你的想法嗎,這可真是個聰明的想法,讓你做出這些荒誕動作?」托爾佐夫說,「還是情感所致?如果是情感的話,是你在潛意識的暗示下做出的外在的身體動作嗎?無論是哪種情況,當你想到菠蘿時,當你根據這種想法做出調整時,你就穿越了潛意識的未知領域。
「經由某種刺激,一種想法映入腦海,同時划過潛意識。隨後,你考慮那個想法,當你對該想法的思考成為切實的身體形式時,電光火石間,你又穿越了潛意識。每次你做出調整時,無論是部分還是全部,你都會從中吸收某些重要的東西。
「在互相交流的過程中,以及其中所含的調整中,潛意識和直覺都扮演了大部分角色。在劇院中,它們的重要性更為顯著。
「我不知道科學在這方面有何說法。我只能分享我親身感受和觀察到的。經過長期的考察,我現在可以斷言,我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任何有意識的調整都或多或少地摻雜一些潛意識。但是在舞台上,人們希望潛意識的直覺調整占據主導地位,我卻常常發現有意識的適應。這些是演員的『橡皮圖章』。你會發現他們在所有角色中都是用的這一套。每個動作都是刻意的。」
「那我們是否可以說,你不支持在舞台上進行任何有意識的調整?」我問道。
「不包括這些我剛才所提到的已經成為模板的調整。但是,我也必須承認,當演員受到來自外部的指導時,比如導演、其他演員、朋友,無論這種指導是他人自願給出的建議或者演員尋求的建議,演員一般會做出有意識的調整。但是,此類調整應小心謹慎使用。
「不要原模原樣地接收這些建議。不要讓自己簡單地複製。你必須根據自己的需要調整它們,讓其真正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為達到這一點,需要做大量工作,包括一套新的環境設定和刺激。
「就像一個演員在現實生活中發現一些典型的特點,他想把這些特點融入到角色中,你要做的,其實和這位演員一樣。如果只是單純地複製這些特點,就會落入膚淺、刻板的窠臼之中。」
「還存在其他類型的適應嗎?」我問道。
「機械或機動調整。」托爾佐夫答道。
「你是說套路?」
「不,我不是在說它們。它們應從表演中根除。機動調整的來源是潛意識、半意識或有意識。它們是正常、自然、人性化的適應,但是在角色中卻達到了純機械的程度。
「讓我舉例來說明。假設在扮演某個角色時,你在舞台上使用與他人之間的真實、人性化調整。但是大部分這些調整來自於你所扮演的角色,而非直接來自於你。這些輔助性的適應自然、自發、下意識地出現。但是,導演將這些給你指出來。隨後,你意識到它們,它們變得有意識和習以為常。每次你扮演這個角色時,它們都會成為角色血肉的一部分。最後,這些輔助性調整成了機械的活動。」
「那它們是模式化的表演嗎?」某人問道。
「不是的。我再說一遍。橡皮圖章式表演刻板、虛假、毫無生命。它來自於戲劇的套路。它既不傳達情感、想法,也不傳達任何人物特徵。相反,機動調整最初是直覺的,但是它後來變得機械了,卻並沒有喪失其自然的天性。由於它們仍然是有機的、富於人性的,因此它們是橡皮圖章式表演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