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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7:26:17
作者: (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在今天的課上,我是完全徹底地信服了心理技術方法的有效性了。而且,由於看到了這一方法在實際操作中的應用,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我的一個同學,達莎,演了《布蘭德》裡面有關棄嬰的一場戲。這場戲的主要內容是:一個女孩回到家發現家門口的台階上有一個棄嬰。起初,她感到有些難過,但是經過很短時間思考後,她決定收養這個可憐的孩子。但是這個虛弱蒼白的小生命很快就在她的臂彎里停止了呼吸。
達莎對表演這種有小孩子的戲特別感興趣,因為她不久前曾失去過一個孩子,他是個私生子。這件事情有人私下跟我講過,也許只是一個謠言。但是看到今天她表演的這場戲後,我毫不懷疑地相信這是一件真事兒。整個表演過程中,她始終淚流滿面,她對孩子的溫柔完全傳達給了我們,我們感到她一直抱著的那根木棍根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我們好像能夠感覺到襁褓里包裹著的那個可憐的小生命。當表演到嬰兒快要死的那個瞬間,導演喊了暫停,因為他擔心達莎入戲太深導致情緒過於激動。
我們也都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既然我們能夠直面觀察生活本身,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要去認真觀察生活、目標任務和肢體動作呢?
「因為在那裡,你們可以看到靈感能夠創造出什麼,」導演高興地說道,「靈感不需要技巧;它完全可以按照我們的藝術法則自行運轉起來,因為靈感創作是以自然本身為基礎的。但是你們卻不能每天都依賴這樣的靈感,因為在某些情況下,靈感可能不會降臨,那麼……」
「哦,是的,有些時候確實如此。」達莎說道。
於是,她好像害怕自己的靈感會枯竭一樣,打算要把她剛才演的戲再重複一遍。在剛開始的時候,托爾佐夫為了保護她脆弱的神經系統,想要阻止她,但是不一會兒她自己就停下了,因為她實在演不下去了。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導演問道,「你知道,僱傭你為公司工作的老闆是想讓你堅持演下去的,不僅要有個好的開頭,而且接下來的演出也要做得一樣好,否則,這齣戲就是開頭精彩,然後卻以失敗告終。」
「不,我要先找一下感覺,然後才能演好。」達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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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你想要直奔情感。這當然很好。如果我們能夠找到成功釋放情感的穩定方法,那當然棒極了。但是,情感不可能是穩定的。它們就像水從指縫間流出一樣難以把握。這就是為什麼,無論你是否喜歡,都必須要找到更牢靠的激發情感的方法的原因。」
但是,我們這位易卜生的狂熱追隨者對於把肢體表演的方法應用到創作中的建議不屑一顧。她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各種可能的方法:切分成小單元、內部目標任務、發揮想像力等等。但是,其中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足以吸引她。不管她怎麼不情願,或者怎麼牴觸,最終她都不得不接受以肢體動作為基礎的表演方法了,並且托爾佐夫給了她很好的指導。他沒有嘗試給她找新的動作,而是努力引導她找回自己憑直覺已經做得很精彩的動作。
這次達莎表演得很好,她的表演很真實,而且她對自己的表演也有了信心。但是,這比不上她先前的精彩表演。
然後,導演對她說:「你表演得很漂亮,但是這和第一場戲不一樣,因為你改變了自己的目標。我讓你演的這場戲是抱著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嬰兒,你展現給我的卻是抱著一根用桌布包起來的沒有生命的木棍。你的所有動作都跟著它改變了。你抱著這根木棍的姿勢很熟練,但是懷抱一個活生生的孩子需要大量細節動作,而你這次卻把它們忽略掉了。第一次,在你包裹這個虛構的嬰兒前,你把它的小胳膊和小腿舒展開來,你真實地在撫摸它,你充滿愛意地親吻它,你對它輕聲地說話,你含著淚對它微笑。這些細節動作非常感人。但是剛才你卻把這些重要的細節全都漏了。自然,也是因為,一根木棍既沒有胳膊也沒有腿。
「還有,當你用布把嬰兒包起來的時候,你做得很小心,生怕布把嬰兒的臉頰蓋住。完全包好後,你仔細地看著他,臉上滿是自豪和喜悅。
「現在,再演一遍這場戲,要努力改正你的錯誤,記住,你抱著的是孩子,而不是一根木棍。」
經過多次努力,達莎終於能有意識地回想起她第一次無意間表演得很精彩的那場戲。一旦她相信自己抱著的是個嬰兒,她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當她完成表演後,導演讚揚了她,並且說她的表演是他剛講過內容的有效實例。但是我依舊感到有些失望並且堅持認為達莎後來的表演並沒有成功地打動我們。
「沒關係,」導演說道,「一旦基礎打好了,演員的情感自然而然就釋放出來了,在想像力的暗示下,他一找到情感釋放的合適出口,就可以把觀眾打動了。」
「我不想傷害達莎脆弱的神經,但是假如她曾經有過一個可愛的孩子。她特別疼愛他,當他只有幾個月大時,他突然死了。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夠給她安慰了,直到有一天命運忽然可憐了她,她在自家的門口發現了一個比自己的孩子更可愛的嬰兒。」
大家又回過頭來繼續表演。這時,導演的話還沒有說完,達莎就對著那根木棍抽噎起來了,這次她甚至比第一次還要傷心。
我趕緊跑到托爾佐夫跟前,向他解釋說,他碰巧觸及了達莎的傷心事。他嚇了一跳,馬上走上了舞台想要讓大家停止表演,但是他被達莎的舉動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樣打斷她才好。
表演結束後,我走過去想要跟導演聊一聊。「這難道是真事兒?」我說,「是不是這次達莎體驗到了她自己的現實的個人悲劇?那樣的話,就不能把她的成功表演歸因於任何技巧,或創作藝術了。這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而已。」
「現在,你告訴我她第一次的表演算不算是藝術?」托爾佐夫反問道。
「當然是。」我承認道。
「為什麼?」
「因為她從直覺上回憶起了她的個人悲劇,而且她被打動了。」我解釋說。
「那問題好像是這樣的:是不是通過我的提示,達莎找到了一個新的假設條件,而不是她自己找到的?我覺得,在演員自己喚醒記憶和在別人的幫助下喚醒記憶之間,沒有什麼不同,」他繼續說道,「重要的是記憶中留有這些情感,一旦給予特定的刺激,就能把它們激發出來了!然後,你的整個身心都禁不住相信這些情感的真實性。」
「我同意這一點,」我爭論說,「但是,我還是認為達莎並不是因為肢體動作而感動的,而是因為您給她的提示感動了她。」
「有時候我不否認這一點,」導演打斷我說,「所有的事情都依靠想像的提示,但是,你必須知道什麼時候使用想像的提示才是適時的。你可以去問問達莎,如果我提早給她提示,她會不會被我的提示感動,當她第二次表演這場戲時,在她撫摸這個棄嬰的小胳膊、小腿,親吻他之前,在她打心底里還沒把這根木棍想像成一個可愛的活生生的孩子之前,她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情感。我相信如果這時我提示她那個用髒兮兮的破布包裹的木棍就是她的兒子的話,只會傷害到她的感情。誠然,她會為我的提示跟她自己的人生悲劇剛好如此巧合而哭泣。但是,這種為死去的嬰兒而哭就不是我們這場獨特的戲中所需要的哭,我們需要的是失而復得之後的喜悅之後又得而復失的悲傷。
「而且,我相信達莎還會排斥那個木棍,想要把它丟到一邊去。她會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但是卻不是為了那個道具嬰兒而哭,而是為她死去的孩子而哭,這並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哭,也不是她第一次表演這場戲呈現給我們的哭。這只是她想起了自己孩子的模樣後,才又一次像第一次那樣痛哭流淚的。
「我猜出了恰當的時機,並且向她拋出了我的建議,碰巧這個建議又和她最心酸痛苦的記憶吻合。結果就特別打動人了。」
但是,我還有一點沒弄清楚,於是,我就問導演:「當達莎表演的時候,她是真的處在一種幻覺的狀態嗎?」
「當然不是,」導演堅決地回答我,「事實並不是她相信一根木棍真的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而是因為劇本中故事情節發生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如果劇本中的故事真的在現實生活中發生在她身上的話,那可真是救了她。她相信自己充滿母性的行為動作、相信她自己的母性之愛和所有她身處的周圍環境。
「所以,你認識到了這種激發感情的方法,不僅在塑造角色時是有價值的,而且在你希望重新體驗曾經塑造過的角色時,也是有價值的。它給予你們回憶起從前經歷過的情感的方法。如果沒有這種方法,演員表演時瞬間迸發的靈感就會在我們面前一閃而過,然後就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