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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稗史中的實例

2024-10-11 17:22:26 作者: (英)靄理士

  從此以後,情形就不同了。正史的記載既不可得,我們就不得不求諸小說,求諸稗官野史,而稗官小說的筆墨,雖間或比較細密,但文人好事,古今通病,或無中生有,或以假作真,或過於渲染,其可靠的程度必須視每一例的情形分別斷定。自唐至宋元,我所見的此種文獻不多,只得暫付闕如,容俟將來補纂。惟元人林坤(載卿)《誠齋雜記》,載一則說:「吳潘章少有美容儀,時人競慕之,定國王仲先聞其美名……因願同學,一見相愛,情若夫婦,便同衾共枕,交遊無已;後同死……葬於羅浮山,冢上忽生一樹,柯條枝葉,無不相遭;時人異之,號為共枕樹。」這一例怕很靠不住。《誠齋雜記》的內容最雜,東拼西湊,既不言出處,又不著年代;例中所云潘章王仲先二人姓名也未見其他記載,疑是把三國時吳的潘璋,魏的王粲二人硬扯在一起(王粲字仲宣,南音「先」「宣」相近),並無事實根據。不過「共枕樹」的神話倒有幾分意思,多少可以反映出社會對於同性戀的一部分態度來。

  到了明清兩代,稗官野史的留存於今的既多,同性戀的例子也就比較容易找到。下文所舉的十多例,擬先用一表列舉出來,其中一部分值得稍加鋪敘,則依次於表後分別為之,余則不再浪費筆墨。

  第一例見明人徐學謨(叔明)所作樂府及序。詩題為《頭陀生行》;序說:「頭陀生者,故遼藩弄兒,國亡後,祝髮入道,為襄陽羅者所得;余哀其窮,釋焉,作是篇。」關於同性戀的詩歌,我所見到的以此為最長。全部轉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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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陵昔日重歡宴,侍兒俱在芳華殿;

  酣歌那省《風愆篇》?狎比惟看《佞幸傳》。

  是時頭陀生幾年,鬟雲繚繞垂兩肩;

  宮娥望幸不得前,眾中一身當三千。

  自謂穠華可長久,狂飆忽集章台柳,

  天上才飛司隸章,宮中已授邪臣首;

  白馬盟寒帶礪空,黃龍讖應狐狸走;六王之鬼餒不脯,曳裙賓客為鉗徒;頭陀何物麼麽者,飛身化作崑崙奴!袖閒金錯一匕首,腰下赤羽雙僕姑,禁門躍出青天杳,白日重關失萬夫。往日紅顏堪一擲,行雲過眼湘江碧,黃金散盡舞台傾,青鬢誤身真可惜;轉盼君恩不到頭,并州斷送舊風流,欲尋雲外龍堂寺,不覺秋深燕子樓。浮生如露亦如電,流浪年光颯飛箭,傷心莫話囀春鶯,埋骨堪投定慧院。朅來何事逐紅塵,猶是從前一幻身,香飄膩玉侵羅帣,淚決流波濕漢津。紫盂白衲強裝束,伶俜還帶雙蛾蹙,階下低頭望使君,十年前是荊州牧。奏當還識聖恩寬,讞書終貸伶官戮。故國淒涼莫嘆嗟,飄零行腳向天涯,縱然未了三生債,更望何門認主家?

  按《明史》卷一百十七太祖諸子傳二,說:太祖第十五子遼簡王植,初封衛王,後改封遼,建文中,靖難兵起,被召歸朝,又改封荊州;故雖稱遼藩,而封地實在荊州。七世孫嗣王憲  「以奉道為世宗所寵,賜號清微忠教真人……隆慶元年,御史陳省劾憲  諸不法事,詔奪真人……明年,巡按御史郜光先復劾其大罪十三,命刑部侍郎洪朝選往勘,具得其淫虐僭擬諸罪狀;帝以憲  宜誅,念宗親免死,廢為庶人……遼國除」。遼藩改封荊州,故徐詩稱「江陵」;詩中未說明同性戀的主角,但以史實推之,當是朱憲  無疑,憲  是太祖的八世孫,朱植的七世孫,故詩中有「六王」之語。叔明曾為荊州知府,故又有「十年前」之語。唯有一層與史不合,詩有「宮中已授邪臣首」之句,而史則明言憲怖以宗親未邀顯戮,只是廢為庶人而已。

  表中二、三、四三例不值得再加鋪敘。第五、六兩例是比較有趣而也是比較可信的。第六例葉舒崇字元禮,江蘇吳江人,是明季葉紹袁的孫,才女紈紈、小紈、小鸞的從子,清康熙時以進士官內閣中書,舉鴻博,未試卒,作傳的人稱他「美丰儀,望之如神仙」。《張氏厄言》有《葉先生冥緣》一則說:葉先生弱冠「以迎入學,騎馬過彩樓下,有閨秀見而慕之,欲以為夫,單思染病,臨絕始告父母,乃召先生永訣,先生亦嗚咽不自禁。十六年後,公車計偕,至山左,於途中得一俊童,不告父母,隨至輦下,歡愛之篤,過於伉儷,後俊童病亡京邪,先生哭之幾絕,未及半年,亦沒於都下。一時鐘情眷戀,轉女成男,尚膠漆相投如此!……冤業相傳,未五十而畢命;死時人共見所歡俊童,現形至床前,共握手而逝。噫哉!葉元禮止一世耳,而此閨秀者,已經再世矣。昔為葉死,今又為彼死,冥緣相續,皆此愛心不忍舍割之所致也。」《卮言》的作者又為此事賦詩六首,不外冥緣相續,牽惹無窮之意,姑不具引。

  第五例的事跡沒有第六例的清楚。林嗣環,字鐵厓,生平一時不及詳考。諸人獲《堅瓠集》引《詞苑叢譚》說他「口吃,有小史,名絮鐵,嘗共患難,絕愛憐之,不使輕見一人。一日,宋觀察琬在坐,呼之不至,觀察戲為《西江月》詞。」宋琬即宋荔裳,清初有名的詞人,和同時的施閏章愚山齊名,他的詞是值得一引的:「閱盡古今俠女,肝腸誰得如他,兒家郎罷太心多,金屋何須重鎖?羞說餘桃往事,憐卿勇過龐娥,千呼萬喚出來麼?君曰期期不可。」宋氏有《安雅堂集》,此詞是否載集中,一時亦無法檢看;「勇過龐娥」指的是「嘗共患難」時出過力,「期期不可」指的是林某的口吃,看來大概不是一篇贗作。

  第七例春江公子不知指何人。袁子才的《隨園詩話》說他貌似婦人,與婦不睦,而好與少俊游處,或同臥起,不知烏之雌雄。曾賦詩說:「人各有性情,樹各有枝葉,與為無鹽夫,寧作子都妾。」他的父親,官中丞,見而怒之,他又作詩說:「古聖所制禮,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詞,而無貞童廟!」後公子入翰林,嘗至天祿廟觀劇。有參領某,誤以為伶人而加以調笑,旁人為公子抱不平,公子卻說:「夫狎我者,愛我也,子獨不見《晏子春秋》諫圉人(見上文)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則俗矣。」

  第八、九兩例都有當時的名人做證人,自屬可信。這名人是程晉芳魚門。兩例都出袁子才《子不語》。清初「御史某巡按福建,有胡天保者,愛其貌美,每升輿坐堂,必伺而睨之;巡按心以為疑,卒不解其故。居亡何,巡按游他邑,胡竟偕往,陰伏廁所觀其臀。巡按愈疑,召問之,初猶不言,加以三木,乃云:『實見大人美貌,心不能忘,明知天上桂,豈為凡鳥所集,然神魂飄蕩,不覺無禮至此。』巡按大怒,斃其命於枯木之下」。據說胡天保後來被陰司封為「兔兒神,專司人間男悅男之事」。閩人為之醵錢立廟,靈驗如響,香火很盛。程魚門說:「此巡按未讀《晏於春秋》勸勿誅羽人事,故下手太重。」袁氏在下文便接著說:「若狄偉人先生頗不然,相傳先生為編修時,年少貌美,有車夫某亦少年,投身入府,為先生推車,甚勤謹,與雇直錢不受;先生亦愛之。未幾病危,諸醫不效,將斷氣矣,請主人至,曰:『奴既死,不得不言,奴之所以病至死者,為愛爺貌美故也。』先生大笑,拍其肩曰:『痴奴子,何不早說。』厚葬之。」此例為程魚門說,而為子才所引,抑為子才自說,在沒有新式標點的文字里是看不出來的。狄偉人不知何人,和康熙間傈陽進士狄億字立人的不知有無關係。

  第十例陳仲韶與多官出袁氏《續子不語》,事出有因,當非虛構,但行文遣意頗類小說家言,故不具引。第十一例的方俊官是一個伶人,「幼以色藝登場,為士大夫所賞,老而販鬻古器,時往來京師……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時,在鄉塾讀書,忽夢為笙歌花燭,擁入閨闥,自顧則繡裙錦彼,珠翠滿頭,俯視雙足,亦纖纖作弓彎樣,儼然一新婦矣;驚疑錯愕,莫知所為;然為眾手扶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幃中,與男子並肩坐,旦駭且愧,悸汗而寐。後為狂且所誘,竟失身歌舞之場」。當時有一位詩人,姓倪字余疆,有一首感舊詩「落拓江湖鬢有絲,紅牙按曲記當時,莊生蝴蝶歸何處,惆悵殘花剩一枝」,就是為俊官晚年做的。

  第十二例畢沅秋帆和李郎的關係,一則因為畢氏官大,再則因為時代較近,是很多人都知道一點的,特別是在陳森的《品花寶鑑》一書流行之後,書中主角田春航顯然是暗射著畢秋帆。當時的詩人如袁子才等都有《李郎曲》之作,而袁作亦最為膾炙人口,其中如「果然臚唱半天中,人在金鰲第一峰,賀客盡攜郎手揖,泥箋翻向李家紅,若從內助論勛伐,合使夫人讓誥封」一類的語句,描寫畢氏中狀元時節的光景,最為有聲有色。當時的某相國,仿佛是溧陽史貽直,直稱李郎為「狀元夫人」,近代同性戀的佳話,這不能不說是最冠冕的一例了。

  表中最後一例是兩個同性戀的女子,從前的女子深居簡出,既不與一般社會往還,更少與異性接觸的機會,所以同性戀的傾向特別容易發展,所謂「閨中膩友」大都帶幾分同性戀的色彩。不過見於記載的卻極少,也為的是深居簡出不易為外人所窺探的一個原因。以前拙作《馮小青》說小青在發生影戀以前,也有過一段同性戀的歷史,而其對象是進士楊廷槐夫人,可以說是見於記載的很難得的一例。這第十三例載在諸晦香的《明齋小識》,標題是《二女同死》。「海鹽祝公,掌教上海書院,挈愛妾偕至;居相近,有待字之女,弱態盈盈,能詩善繡,為芳閨良友。未幾女適人,倡隨不篤,願空房伴孤帳,謹守女箴,持齋禮佛;暇或詣祝,挑燈款語,恆至雨夜,綿綿不寐。九月中,忽於人定後,啟戶齊出驅口,冥搜無跡,凌晨浮於河,兩女猶緊相偎抱,時翟子冶應紹有小傳,備載端委。」此小傳目前不知尚在人間否,但即使可考,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諸氏說它「語多奇麗,可新耳目」,可知在文人手裡,這類現象不過是一種新鮮的話柄,可供鋪張之用罷了,要尋覓比較細密的觀察,比較翔實的記述,是不可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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