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性逆轉的診斷
2024-10-11 17:20:56
作者: (英)靄理士
我們在上文很早就說過,兒童時期的性衝動比成人時期的要來得散漫。也許正因為比較散漫,所以衝動的力量不會很準確地集中在異性對象的身上。德索瓦(Max Dessoir)甚至說,男女孩子在滿十四五歲以前,就正常的情形而言,性的本能是不分化的,即在對象方面不做男女的辨別的。34後來弗洛伊德(承美國心理學家詹姆士及其他專家之後)再三地說,在童年孩子的性生活中,通常總有一縷同性戀的氣質。35在理論上這見解是完全通達的,每一個人,在體質方面,既具有異性的種子,那在心理方面,自亦不免有異性種子的存在;而在兒童時期,一人固有的性別既尚未發展,異性特點的相對顯著,也是情理內應有的事。
同性戀傾向的早年即呈露和生理學家研究的結果也是不謀而合地相呼應的。希普的結論里就說,我們所有的資料都證明「世間沒有純粹雄性或雌性的動物……一切動物多少都含有雌雄兩性的成分」。生理學家所以有此結論的理由是相當顯明的,而這樣的一個結論也是心理學家久已認為最合理的逆轉現象的解釋。從這樣一個結論,我們就更容易了解為什麼在應占優勢的性的成分還沒有充分發展的年齡里,其潛在的性的成分自會有一番出頭露面的機會,一旦應占優勢的性的成分充分呈露以後,這些潛在的成分始被抑而退藏於密。弗洛伊德在1905年寫道:「在我研究精神分析的經驗里,我所遇見的男女例子的生活中全都可以找到不少同性戀的伏流,在分析之際,不能不加以鄭重地考慮;沒有此種伏流的例子,簡直是一個都找不到。」(同注35)弗氏的經驗宏富與分析功夫的周詳,是我們知之有素的,他這番對有病態而需精神分析來治療的人的話既屬可信,則我們可知在比較正常的人,這樣一個伏流,無論多麼細微,一定也是存在的,所不同的就是一到成年以後,其隱伏的程度更深而更不易刺探罷了。我們這樣一個推論也是合理的,因為我們早就說過,在正常的人和有病態而需治療的人中間,原只有些程度上的差別,而找不到什麼分明的界限或鴻溝。
這樣一個同性戀的歧流或伏流之說是很可以邀我們承認的;我們看了上文之後,也可知此種承認也不至於把我們陷進一種處境,非同時接受童年的性衝動完全不分化之說不可。童年的性衝動,分化未到家則有之,完全不分化則不確。固然,在有的範圍大些的學校里(尤其是有幾個大些的英國公立學校),同性戀是很流行的,有的且因學校傳統觀念的推挽,駸駸然有成為一種校風的趨勢。這種事實好像是替不分化之說張目,不過這種事實似乎終究是一些例外。讀者之中誰都有過早年的學校生活和交遊生活,如果大家回想一下去追尋一些同性戀的經驗,無論是自己的或別人的,我恐怕不容易找出很多清楚的例證來。間或有些性的愛慕的事實,其愛慕的對象大抵悉數是異性的人,而不是同性的人。36
不過這只是說童年時期的性衝動並非完全不分化,而並不是說童年時期完全沒有同性戀的趨向。這種趨向無疑也是存在的。一種多少有些浪漫性的同性間的愛悅是有的,男童中間有,女童中間或女童和比較年長的女子之間、女童和女教師之間往往也有,並且比男童要多得多。這種愛慕也時常只是片面的。但即使不是片面,而是相互的,即使內心的愛慕演成行為的表示,以至表示到一個可以取得相當性滿足的程度,我們也不必大驚小怪,或輕下斷語,或妄加干涉,以為它是淫惡之源應嚴加懲處,或以為是一種病態,故作解人而強欲付諸治療。這一類行為的表示,就大多數的例子而論,實在是很單純的,實在是童年時期性發育過程中所不可避免的一個階段。
這一類同性戀的表現,大都是屬於純粹的感情方面的,即使有些性的感覺存乎其間,也是很模糊隱約的,粗魯以至於殘暴的方式雖也未嘗沒有,但是很偶然的;因此,我們在應付它們的時候,我們切需記得,我們所應付的,表面上雖有幾分異態,實際上也許是多少不失為正常發展的一個初期的階段。如果我們過於躁切,妄下斷語,認為它們是病態的、淫惡的或發乎惡劣的根性的,我們對一個孩子的品格,在神經與其他心理方面,也許可以遺留很大的創傷,至於這孩子在未來名譽上所受的不良影響,還是一個次要的問題。遇有這種表現時,如果必須應付的話,適當的方法是讓做教師的人或有其他監護之責的人,本平時愛護的熱忱,在授予一般的性的知識的時候,婉轉地加以指示,讓他一面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一面愛護別人的安全與健康。在女童中,這一類的表現大抵不引起什麼嚴重的應付問題,一則因為這種表現比較普通,再則因為同樣是這種表現,若在女子方面發生,一般的態度比較放任,在女子自身看去,尤其是如此,不僅如此,往往觀察別人有此種表示的女子,自身也就有這種表示。
不過,暫時的同性戀的表示是一事,先天的性逆轉的傾向卻又是一事,當其初期,兩者也許是一樣,但一則及期而歸於無形消滅,一則可以暗示一個人一生的性衝動與性理想的特殊的趨向;起點雖同,而歸宿則大異,是不容不細察而明辨的。在有的孩子中間,性的衝動,當其最初表現時,既不是毫無分化的表示,又始終不以異性做對象,而偏偏專向同性的方面去尋找出路,這其間就有問題了。不過,先天逆轉的診斷是不容易的,一定要到成人期完成以後,才可以診察明白而加以斷定,在此年齡以前,診斷是可以的,但診斷錯誤的機會比較多。例如,有一個大學的學生於此,天分既高,造詣也好,而風流蘊藉的程度亦在儕輩以上,其所交遊的人又大都是品格相同程度相等的同性學生,這樣一個大學生,終其大學以至研究院的求學時期,也許一貫在同性人中尋求與滿足他的情緒的生活,而對於異性,則始終不感興趣;這樣一個男子自省之餘,也許會自己斷定是一個生而逆轉的人。但是,一旦脫離大學的環境而與社會接觸,他終於會發現他和一般的世人,在情慾方面,實際上可以說全無區別。這種例子雖不多,但也非絕無僅有。因此,一定要一個人滿了二十五歲,甚至於過了二十五歲,我們才可以恰如其分地斷定他的同性戀的衝動是先天根性的一部分,而不單是正常發育的一個階段。即遠在成年以後,一個人的同性戀的衝動也還可以改變過來而轉入異性戀的方向,或演成一種折中的局面而變做一個真正的雙性兩可的人。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在很早的年齡,要斷定一個人是先天逆轉的固然是不行的,但根據一個人的行為傾向而加以預料是可以的。如果一個人性的發育是特別的早成,而其性的活動又完全以同性做對象,同時也許自己雖屬男性而卻有女性的興趣,喜歡女性的作業,再如果在他的家世里又可以發現不少的神經變態和性情怪僻的傾向,我們就至少可以猜測,他大概是某一類先天逆轉的例子了;不過,猜測是可以的,斷定則還太早。
不過有的先天逆轉的例子,雖屬先天,而同性戀的傾向則出現得比較遲,甚至要到成年以後。這種情形,在以前大家都以為毫無問題是後天的而不是先天的,不過到了今日,許多專家以為這種看法是錯了的,這種例子的同性戀傾向,其實未嘗不與生俱來,不過是發展得比較遲緩罷了,他們所表現的可以說是一種晚成的先天逆轉現象;早晚雖有不同,其為先天則一。
總之,我們總得辨別三種現象,第一種是真正的先天性逆轉現象(無論發展的早晚);第二種是雙性兩俱可戀的現象(其中大多數例子也還是逆轉的,不過表面上已取得相當的異性戀的習慣);第三種的例子最多,也最不易擇別,可以叫作擬同性戀者,其所以有同性戀的表現的原因也不一致,或因一時的怨曠(例如航程中的水手),或因老年而性能萎縮,或因一種好奇愛異的心理,故意要在性的生活里尋求一些反常的經驗。不過即在這種擬同性戀的例子裡,我們根據目前專家中流行的看法,還得承認一些先天種質的基礎,而不能看作完全是後天的一種虛構;先得有種子,然後會有枝葉花果,無中生有是不可能的。
性逆轉的現象有特別嚴重的意義,因為表現這種現象的人,往往在理智與品格上要高出儕輩之上,即把古往今來許多著名的君王、政治家、詩人、雕塑家、畫師、作曲家、學者等除開不說,剩餘的例子中也還有不少高人一等的人。性逆轉的不容易為觀察所及,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有許多醫學界的人認為他們從來沒有遇見過逆轉的例子。即如英國的薩維奇爵士(Sir George Savage),是醫學界經驗極豐富的精神病學家,有一次他說,他似乎從沒有和逆轉現象發生過接觸。另一位著名的醫學家的經驗起初也復如此,但後來卻不同了。這其間的變遷是很可以發人深省的。奈克起初也認為沒有碰見過逆轉的人,有一次他寫信給希爾虛弗爾德,請希氏送一個逆轉的例子到他家裡去給他看看,希氏對逆轉現象的經驗是任何其他醫師所不及的,對於這請求自然是極容易答應的。逆轉的人到了奈氏家裡,奈氏見了,很吃一驚,原來這人他早就熟識並且是他妻黨方面的一個近親,大抵一個人先得碰上這一類的經驗,先把眼光放開了,才知道在任何社會環境裡都可以發現逆轉的人。不過,發現的功夫也並不大容易,大抵總是社會環境裡地位最低微、生活最無聊、習慣最可鄙至於肯以色相換錢的逆轉的分子才容易把他們的特性透露出來。至於地位較高的例子,除非有特別的事故發生,是輕易看不大出的。自殺的案件或突然出亡的案件,若發之於這種地位高而才具大的人,往往和逆轉現象有相當關係,不過即在案件發生以後,即在當事人的墓木已拱之後,其所以致死的原因,就一般公眾的視聽而論,也許始終是一個啞謎。這種人大概從來沒有請教過醫師,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來給他看。他們也知道即使請教也是沒有用的,普通的醫師根本不懂怎樣幫他們的忙,甚至在聽取了他們的心事以後,還不免大吃一驚或作三日嘔咧!
有一位醫師,學識很好,品格很高,他同時也是一個有先天逆轉傾向的人,不過因為傳統的道德觀念很深,始終沒有敢在行為上表現出來;有一次他在給我的通信里,寫到當初在一個舉世聞名的醫學重鎮的大都市37里專攻醫學時的經驗,他說:「我第一次聽到性的變態的題目是在法醫學的班上,在那班上,性的刑事案件是總得參考到的,因為提到此種案件,教師也就不能不牽連講到性的變態,不過他實在講得很籠統,很不切實,同時,關於性逆轉的一端,他也講得極忽略,也根本沒有提到。對於一部分生不逢時的人,性的逆轉是一個天生的狀態;有許多不大正常的性行為,雖不正常,卻也未必是疾病、淫惡或罪孽,他卻不分青紅皂白,一併歸作常人怙惡不悛或立心不肖的行為或瘋子的狂妄行為。對於我這樣一個青年學生,這一番講演的惡劣影響是可想而知的;我當時正開始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性的本質和其他青年有深刻的不同,正在暗中摸索這不同的所以然,這一番講授更變本加厲替我增加了無限的疑惑和焦慮,從此以後,我的特性就更像殼裡的蝸牛一般,再也不敢出頭露面了。更不幸的是,教師們在分類醫學和臨床醫學兩門最基本的課程里,對這題目竟隻字不提。有幾種極難得的病症——其中有幾種在我21年的行醫經驗里始終沒有碰見過——倒是極詳盡地討論過,獨獨對我個人最關切的一個題目,也是我以為我的職業所應該表示關切的一個題目,卻完全付諸不論不議。」這位醫師所口誅筆伐的一點也是歷來學習醫科的人所共有的一種經驗;醫學教育對於性的各種問題確乎是過於漠視了;不過我以為這種教育上的欠缺,流弊所至,涉及醫師本身者尚少,而涉及其未來所能匡救的病人者實多。幸而近來局勢漸變,這種基本的缺陷如今已經很快地將次補足。
逆轉的例子雖若在特出的人中比較特別多些,所謂特出,指的是兩種人,一是所謂天才或其他有異常智能的人,二是指世俗所稱「退化」的畸人;但尋常人口中這種例子也還不少。尋常逆轉的人。有時有人把他叫作「女性化」的人,即在醫生,間或也襲用這個稱呼。這是與事實不盡符合的。有一部分逆轉的男子誠然可以當此稱號而無愧,他們在身心兩方面都表現一種軟綿綿的狀態,在性情上他們善於忸怩作態,愛好虛榮,喜歡打扮,對於衣飾珠寶,大都表現特別的繫戀;他們的旨趣很像娼妓的旨趣,有的後來真的變作男妓。不過這種例子不足以代表逆轉的現象,好比娼妓——無論其為實際的娼妓或性情有類乎娼妓的女子——不足以代表女性的人格一樣。事實上,很大一部分逆轉的男子是異常的風流蘊藉的,其感覺的銳敏情緒的易於激發,也在一般人之上,不過這一類特點的存在,並不限於這種逆轉的例子,許多神經比較脆弱而並無同性戀傾向的人也大都如此。還有別的例子,其中男女都有,則在身心兩方面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特點可以暗示本人是一個性衝動有反常的趨向的人。許多人,包括一部分醫師在內,認為始終沒有遇見過一個逆轉的例子,這顯然是一個解釋了;表面上既沒有什麼不同於常人的特點,試問將從何辨識?不過認識不認識是一回事,有沒有是另一回事。事實上,逆轉的例子在一般人口中的比例,據專家比較精細的估計,至少當在1%以上,即100人中不止1人。38
上文已經提到,逆轉現象流行的程度在各國大概是差不多的,在歐洲南部的若干區域裡,這種程度比較廣得多,那大概是因為特殊的風俗與習慣的關係。39有的人總說,在他的本國人中,逆轉的例子要比較少,大概在外國要多些。這是不明事實真相的話。這種表面上與印象上的估量的不同是隨著各國社會與法律態度的互異而來的。這並不是說凡屬法律比較寬容的國家,逆轉現象就比較發達,而嚴刑峻法的國家,逆轉的例子就比較少,其實就浮面的印象而論,後一類的國家裡,反而要見得多些,因為,嚴刑峻法的結果,不免引起一般有心人對逆轉者的熱烈的同情,同情的發展會演成一種要求取消此種刑法的運動。運動是必須大吹大擂的,於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不很大的題目會變成大題目,不很多的例子會變做很多的例子。在一切性的歧變中,流行之廣,要推同性戀為第一;各式性愛的象徵現象,若就其各個初步與不完全的程度的事例而論,也許比同性戀還要普通,但完全發展而成格局的例子總要比同性戀的例子為少。同性戀的見得比較發達,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許多有這種行為傾向的人,在精力與品格上往往有過人之處。
逆轉原是一個很普通的現象。自從這一點受一般通常智力與行為比較正常的人逐漸認識以後,醫學界對這種性變態以及其他性歧變的本質上的了解與見地也就經過了一番修正。在中古時代以至中古以前,大家所了解的同性戀是「雞姦」,是「磨鏡」一類的兩女相奸(tribadism),是一種褻瀆神明的深重罪孽,非付之一炬活活燒死不足以蔽其辜的;從中古到十九世紀,它始終是一個被認為是墮入惡道的劣根性的表現;到了十九世紀後期與二十世紀初年,漸有人把它看作瘋癲或至少是一個「退化」的表示。不過到了現在,這看法也成明日黃花了。大勢所趨與事實所示,這也是無可避免的;我們一旦發現在富有智力與善自操守的人也未嘗不能有同性戀以及其他性歧變的傾向,而雖有此傾向也未必完全受衝動的驅遣,甚至完全不受其驅遣,於是我們才逐漸了解,這種傾向的存在實在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偶然的同性戀傾向當然是更來得普遍,人類有,其他和人類接近的動物的物類里也有,並且事實上是來自一個源頭的。先天的逆轉當然是一個變態,一個與生俱來的變異現象,其所由構成的因素我們現在也已略見端倪,這種變態,即使極端發展而有病態的嫌疑,此其所以為病態,也正和色盲、天老以及臟腑的轉位40的所以為病態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