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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第五章 同性戀 第一節 性的逆轉1

2024-10-11 17:20:50 作者: (英)靄理士

  假如一個人的性衝動的對象是一個同性而不是異性的人,就這另成一種性歧變的現象,有人叫作「性的逆轉」(sexual inversion),或「反性感」(contrary sexual feeling)或「優浪現象」(uranism),2比較最普通的名詞是「同性戀」(homosexuality),所以別於常態的異性戀(heterosexuality)。在這許多名詞裡,同性戀無疑是最能夠概括這方面一切現象的,而性的逆轉一名詞則最適用於一切表面上有些先天傾向而根柢比較深固的各式同性戀。在一切性的歧變之中,同性戀是界限最分明的;同樣是性衝動的表現,同樣是用情,而情的寄託則根本而且很完整地從一個常態的對象轉移到另一種對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論,這對象是逸出了性慾的範圍以外的;我們一再地說「同樣」兩個字,因為除了對象的轉變為同性而外,其餘一切用情的方法、過程、滿足等等,可以說完全和異性戀沒有二致。同性戀是一種很反常的歧變,但它所能給予一個人的滿足,似乎比任何其他歧變為大。同性戀或性的逆轉之所以重要,也許這是一個主要的原因了。這種重要性又可以從三方面看出來:(一)它的散布極廣,古今中外,不論在任何文明的階段里,都有它的重要地位;(二)在今日的文明社會裡,它是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三)許多著名的人物都有過同性戀的表現。

  同性戀的根本而也可以說是「自然」的基礎,是在人類以下的動物里便找得到的。同性戀原是動物界的一個相當流行的現象。至少在其他的哺乳類動物里是很普遍的,特別是在和人類在血緣上最為接近的靈長類的動物里。漢密爾頓醫師研究過獼猴和狒狒的性的發展,說「未成熟的雄性猴子通常總要經過一個時期,在這個時期里它在行為上所表現的性的興趣,幾乎完全是同性戀的,而一到性的發育成熟,這時期便突然終止,而性的興趣與活動就變為異性戀的了」。朱克曼很近密地觀察過狒狒和黑猩猩的同性戀行為,有時發現在雌的一方,此種行為比雄的更要顯著,他甚至覺得在猿類中,同性戀和異性戀的行為根本上仿佛是一回事,找不到顯然的區別。

  在許多未開化與半開化的民族裡,同性戀也是一個很彰明較著的現象,有時它在風俗里並且很有地位,而同性戀的人往往得到別人的尊敬。在西洋近代文明所由建立的幾個古代文明里,情形也復如此。亞述人中間是有這個現象的,而埃及人,在差不多四千年以前,也把男色式雞姦的行為看作相當神聖,而認為何露斯(Horus)和塞特(Set)兩尊神道便有過這種行為。同性戀不但和宗教發生關係,並且和武德也有牽連,古代非洲北部的迦太基人、希臘人的一部分祖先杜侖人(Dorian)、古代黑海以北的斯基泰人(seythian)以及後來北歐的諾曼人,都曾經從這些立場對同性戀特別下過一些培植的工夫。最後,在古希臘人中,同性戀的受人尊崇,就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們認為它不但和武德有關,同時和理智的、審美的,甚至於道德的種種品性也有聯繫,並且,更有不少人認為它比正常的異性戀還要來得尊貴。基督教傳入歐洲以後,同性戀還是保持著它的地位,但是它的聲譽卻一落千丈了;從此以後,大家再也不理會它是一個心理上的異態的現象;它的目的無非是要把戀愛與尊崇的情緒施諸同性的人身上,而此種情緒不一定要以犯奸的行為做歸宿,也就不再有所措意。到了東羅馬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以後,它算是又受人承認了,但僅僅被認為是一種「所多瑪現象」或雞姦,換言之,就是一種丑不可耐的淫惡,甚至是一種犯罪行為,值得國家法律和宗教法律的極嚴厲的處分,即受焚燒的極刑,也不為過。

  在中古時代,性的逆轉也是很發達的,在軍隊的營房裡固然不必悅,就是在修道的寺院裡,也許一樣流行,要不然,天主教懺悔的科條(penitential)也不會屢次提到它了。不過,這現象的發達到一個境界以至於受人注目,則在文藝復興的時代。拉蒂尼(Latini),但丁的老師,是逆轉的,而但丁在他的作品裡,也提到在當時有學問和有名望的人中,這種歧變是時常遇到的。法國的人文主義者米雷(Muret)因為有這種歧變,一生之中,幾乎始終瀕於死亡的絕境;文藝復興時代最偉大的雕塑家米開朗基羅(Michaelangelo)也懷著一番同性戀的理想與熱情,不過我們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推斷,他對所愛慕的男子發生過肉體上的關係;馬洛(Marlowe),英國文藝復興時代的主要詩人之一,也顯然有同樣的情緒;我們也有理由可以相信近代科學方法的祖師培根(Francis Bacon)也未嘗不是這樣一個人。3

  凡是逆轉的人不大肯請教醫師,確乎是個事實。就一般的例子而言,他是很安於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並不願意把它改變,因此沒有尋醫問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當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之下,甚至於在一般水平之上,因此,他總有法子可以把他的特點掩飾過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於引起法律的干涉。也因為這種種原因,除了少數人知道到哪裡去發現或怎樣去發現逆轉的例子而外,逆轉現象究屬流行到什麼程度,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在德國,希爾虛弗爾德在這問題上的了解是誰也比不上的,據他綜合許多方面的估計(即許多不同作家就人口中許多不同階級所做的估計)而得的結果而言,逆轉的人以及同性戀和異性戀兩可的人,要占到全人口的1%到5%。在英國,我個人單獨觀察,雖遠不及希氏那般深廣,發現在有知識的中等階級里,普遍的程度也正復相似,在中下各階級里,同性戀的例子雖若較少,但也並不稀罕,此種例子雖未必都有先天的根據,但遇有同性戀的事件發生,他們幾乎完全沒有什麼憎惡或驚詫的表示;中下階級里許多逆轉的例子也時常談到這一點;也可見不稀罕之說是一個事實了:在女子中,同性戀的存在比較不容易刺探出來,但事實上其流行的程度似乎並不比男子中為小;這是和上文所已討論過的各種歧變很不相同的一點,那幾種歧變,在男女的分布上,我們多少可以找到一些區別,但同性戀是分布得很平均的;極端的同性戀的例子也許在男子中比較多些,但不甚顯著而根柢較淺的例子則似乎以女子為多。4在有的職業里,逆轉的例子也比較多。在科學家與醫生中,逆轉的例子並不見得特別多;但在文學家與藝術家中,特別是在伶人中,這種例子是屢見不鮮的。5在理髮業與男女侍役業里,情形也復如此。反過來,很大一部分有知識的逆轉的人都表現出各種藝術的興趣,特別是音樂的愛好,6就我個人觀察所及,這種人可以占到全數的68%。

  美國的知識階級與自由職業階級也有同樣的情形,並且表現得比上文所說的還要清楚。佩克(M.W.Peck),在波士頓的60個大學教師里,發現7個是很確實的同性戀者,其中有6個人並且承認在成年以後和別人有過行為上的表示以至於身體上的接觸;這60個教師並不限於一二院系,而是任何院系都有份。7人之外,又有2人也顯然有同性戀的情緒,但本人並不自覺。佩氏認為就大學教師階級而言,10%是同性戀的,先不問有無行為上的表示與身體上的接觸。7據漢密爾頓醫師的調查,100個已婚女子中,只有44個不承認在青年時期有過同性戀性質的遊戲生活,至少是追憶不起有過這種經驗;但同時卻有46個男子和23個女子承認有過同性的情好關係,並且要好到一個彼此對性器官以刺激相加的程度。8戴維斯女醫師也發現31.7%的女子承認對別的女子有過熱烈的情緒;而27.5%的未婚女子承認在童年有過同性戀的遊戲,但其中48.2%也承認一到成年,這種遊戲就停止了。9

  同性戀的普遍和嚴重還有一個事實的證明,就是「象姑」業或「相公」業的發達。(同注5)這在德國柏林有人做過特別的研究;在柏林,警察對象姑業的態度和對娼妓業的態度,是同樣的容忍,因為他們承認只有取容忍的態度,才可以管理她們和限制她們,使她們不至於妨害都市的公安。希爾虛弗爾德估計柏林的象姑約有20000人;但後來畢克登(Werner Picton)比較精密地估計則以為只有6000人。10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是可以斷定為有精神病態的;而四分之一不足則不但所以滿足顧客的同性戀的欲望,自身也有同樣的欲望。象姑業的產生,普通承認的原因是失業,好比娼妓業一樣,但事實上原因當不止於失業的一種。

  性的逆轉雖屬一個如此重要的現象,但一直到近代,它才成為一個科學的研究題目或被認為有研究的價值。這是在德國首先開始的。在十八世紀末,德國學術界有人發表了兩個例子。後來霍斯利(Hssli)、11卡斯巴(Caspar),特別是烏爾里克斯〔(Ulrichs),「優浪現象」的名詞就是他起的〕,13又做了些清宮除道的工作,但這些都不能算重要。到1870 年,韋斯特法爾(Westphal)所觀察的例子發表以後,才奠定了這方面的研究基礎。韋氏所觀察的是一個青年女子,他對她的特點與此種特點的原委描寫得十分詳盡,他證明這種特點是先天遺傳的而不是後天獲得的,因此,我們不應當把它看作淫惡的表示;他又說明,這女子的生活里雖有神經不健全的成分,卻不是一個瘋狂的例子。14從此以後,我們對性的逆轉的知識,便很快地一天比一天加多了。克拉夫特-埃平,是逆轉現象的第一個偉大的診察家,在他的《性的精神病態學》里,他搜集了一大堆逆轉的例子;這本《性的精神病態學》,不用說,也是在性變態方面喚起一般人注意的第一本科學的作品。冒爾也是一個比較後起的大家,他的評斷力比克氏為強,他的科學訓練也比克氏為廣,克氏一書問世後不久,他的那本很值得欽佩的關於《性的逆轉》的專書也就出版了。最後,希爾虛弗爾德繼踵而起,他對逆轉的人的同情的了解,在質與量上都是無與倫比的,而他的那本《男女同性戀論》(Der Homosexualitt,1914)不啻是這題目的一冊百科全書,可惜到現在還沒有人把它譯成英文。意國好像是「性的逆轉」這個名詞(inversione sessuale)的發源地,在那裡,學者如里蒂(Ritti)、塔馬契亞(Tamassia)、朗勃羅梭等很早就提出過若干例子。在法國,1882年夏爾科和馬尼昂最先著手這方面的研究,15後來又有一串很著名的研究家在這現象上下過不少工夫,使它越來越易於了解,這些研究家包括費瑞、塞里厄(Sérieux)、聖保羅(筆名為洛,Dr.Laupts)16等。在俄國,最先對這現象有所探討的是塔諾夫斯基(Tarnowsky)。在英國,西蒙茲(John Addington Symonds)以名醫之子而自身又富有文學天才的資格,曾經私自印行過兩本很值得注意的小冊子,一本講古希臘的逆轉,一本討論近代的同性戀問題。17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也著過一本小冊子(最初也是私自印行的),後來又出過一本專書,叫作《間性論》(The lntermediate sex),原先是用德文發表的,後來才有英文本。拉法羅維奇也用法文出過一本有相當價值的書。18而我自己關於這方面的一本書,19最初也是在德國出版的(書名叫《反性感》,德文原名是Das Kontrre Geschlechtsgefühl,1896),後來又在英美兩國印行。不過在美國,在我的書問世以前,基爾南和利茲登(Lydston)兩家對於性逆轉的事實與理論已經有過相當的注意。近年以來,這方面最值得注意的英文作品是從西班牙文譯出來的馬拉尼昂(Mara?ón)的那本書(譯本,1932)。20

  近年以來,這方面的研究雖多,但各家的意見還沒能完全趨於一致。第一個困難與最根本的困難是在斷定性逆轉究屬是先天遺傳或後天獲得的。在克拉夫特-埃平的影響傳播開來以前,一般的意見是以為同性戀是後天的,是習得的,簡而言之,它就是一種「惡習」,大體說來,是手淫過度或房事過度以致陽事不舉不能行人道後的一個必然的結果;也有以為是早年的暗示所造成(比內與施倫克-諾津主此說)。克拉夫特-埃平則承認同性戀有先後天兩類。從此以後,先天之說就漸漸占優勢,而後天說的重要就逐漸消減了。在冒爾的作品裡,這趨勢就很顯著;希爾虛弗爾德和馬拉尼昂以為在任何同性戀的例子裡,總免不了一些先天的成分;而布洛克與阿爾特里諾(Aletrino)等則把因後天原因而有同性戀行為的人劃分開來,另成一類,叫作「擬同性戀」(pseudo-homosexuality)。奈克的見地也是如此,他認為我們要分的,不是先天同性戀或後天同性戀,而是真實的同性戀或虛擬的同性戀,他又認為即在壯年以後才發現的同性戀也不是後天獲得的,而是先天遺傳的,不過發現得遲一些或「晚成」一些罷了。21有幾位起初完全主後天說或側重於後天說的專家(例如奈克與布洛克)後來也採取了這比較新近的見解。許多精神分析論者雖然到現在還認定同性戀是一個後天的現象,但也承認這現象往往可以成膠著或固定的狀態,因此,其間也許有先天氣質的關係;既有此留餘地的看法,則精神分析派和其他各家的意見縱有出入,也就無關宏旨了。22

  在各家的見地里,除了先天或後天一點而外,還有很基本的一點也經歷過一番變遷,就是性逆轉即使承認是先天的,它是一個病態、一個「退化」的狀態抑或只是一個變態呢?在這一點上,克拉夫特-埃平最初是比較保守的,他接受向來的看法,認為逆轉是一種神經病態或精神病態的表示,但在他最後的作品裡,他很謹嚴地修正了它的地位,而很心悅誠服地承認逆轉是一個變態現象,而不復是一個病態或「退化」現象。這也是後起諸家的見地所共循的一個一貫的趨向。這趨向是對的。逆轉的人也許是很健康的,除了逆轉的一點特殊變態而外,其餘種種也許都是很正常的。我個人的立場一向以為逆轉是一個變態,而不是病態,固然我也承認逆轉狀態和輕微的神經病態往往有密切的關係。希爾虛弗爾德(他發現逆轉的例子之中,25%不足是有遺傳的病根的)認為即使逆轉現象里有一些神經病態的基礎,那病態的成分普通是很小的;對希氏這見解我們可以表示同意。

  

  討論到此,我們不妨探討一下同性戀的生物學的基礎了。我們的主要對象原是同性戀的心理學,但心理的領域,是在更大的生物的領域之內,或心理自有其生物的基礎,比較尋根究柢的討論勢不能不加以考慮。同性戀既有其先天的根源,更不容我們不參考到此。尋常我們似乎很容易說明高等生物界有兩個截然劃分而一成不變的性,一是挾有精細胞的雄性,一是挾有卵細胞的雌性。不過從嚴格的生物學的立場說,這看法是早已不正確的了。性究竟是什麼,我們也許不知道;但我們知道它是會變動的,兩性中的一性變成另一性是可能的;兩性也不能截然劃分,中間的界線往往不很確定。即在一個完全雄性與一完全雌性之間,有許多發育程度不同的中間狀態。在有的生物的物類里,雌雄是分不大清楚的。性原是造化所運用的方法之一(此種方法在自然界不一而足),所以保障物種的繁育,但撇開了生殖作用而研究性的現象也是理論所許可的。造化的最終目的為繁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倫莫不孳乳」,23固然不錯,但繁育與孳乳的方法不止一種,而兩性的方法不過是其中之一,也是無可否認的;既不過是方法之一,造化在運用之際,容有幾分出入,也是情理上應有與可有的事。

  我們不能不假定在每一對性染色體裡,無論其為xy或xy,中間寄寓著一個有動力的物質基礎,其活動的結果,命定了一個發育的個體,不成為雄型的,便成為雌型的。兩個不同族類的個體交配的結果,例如兩個不同族的蛾類(在蛾類里這現象是有人特別研究過的),24其子息往往不大正常,雄的子息可以有向雌性方面發展的趨勢;或者,在其他情勢下,雌的子息有向雄性方面發展的趨勢。在研究的人的印象里,前者的血緣似乎是「轉強為弱」,而後者則「轉弱為強」。在這樣一個比較低等動物的物類里,我們已經可以看見所謂「間性」(inter-sexuality)的狀態;由此以上,以至於人類,而進入心理學的範圍,有人也時常用相類的名詞,間性或中性(intermediate sex)等,來指稱這一類居間的性型,但事實上這一類名詞是不正確的。實際的現象大概是這樣:決定雄性與雌性的因素之間,是有一個數量的關係的,這關係若和諧,或不成雄,便成雌,不成男,便成女,否則便成一種居間與夾雜的狀態。決定性別的因素是個體遺傳氣質的一部分,因此,是與生俱來的,並且在發育的過程里,會越來越顯著。所謂發育過程,不止指個體的發育,也指種族的發育,種族的發育到人類的階段,這種居間與夾雜的狀態就進而在心理與精神的領域裡表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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