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親啊,母親

2024-10-11 15:56:52 作者: 王國民

  馬俊茹

  北方的大地在四月才漸漸復甦。它像我的母親一樣,經歷了漫長的嚴冬,終於迎來了生命里的春天。

  1

  黃昏,北風蕭瑟。有人告訴我要到村北邊上學。那一刻,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只想著跑去找母親!我在風中狂奔,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母親正幫二嬸家幹活,忙得滿頭大汗。聽我斷斷續續地說完,她一臉溫和地對我說:「去吧,媽給你做雙新棉鞋。」她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紅皮雞蛋就又開始忙碌起來。她剛一轉身,我就又狂奔起來,臉上滑下兩股熱乎乎的東西。我再也不能坐在教室里看著母親扛著鋤頭從窗口經過,回頭沖我微笑;再也不能望著母親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田野盡頭;再也不能下課後跑回家跟母親要一塊餅子吃……可是母親竟說得那樣輕鬆。母親啊母親,你怎麼能理解孩子對你的那份深深依戀呢?

  夜晚,母親坐在角落裡,就著昏黃的燈光為我趕製棉鞋。我縮在被窩裡緊緊挨著母親。一句句輕柔的叮嚀隨著一針針細密的針眼,被母親牢牢地縫進鞋底,也伴隨著風聲進入我的夢鄉。在夢裡我似乎聞到了母親身上的味道。

  

  早上我穿著暖和的棉鞋去了新學校。穿過幾條小胡同,再經過一條小河,母親終於鬆開我的小手。她微笑地望著慢慢走進教室的我……

  母親用線穿起一個個的秫秸稈幫助我數數;母親邊拉著風箱邊笑呵呵地看著我們在大槐樹下跳繩;母親守在火爐前給我烤乾尿濕的棉褲;母親在沒膝的積雪中用鍬幫我剷出上學的路;母親及時為我交上訂校服的錢;母親還在全班都吃冰棍時悄悄過來遞給我五分錢……兒時的記憶像一塊塊支離破碎的拼圖。可是母親留給我的印象永遠是瘦瘦高高的,帶著微笑的,就像門口的那棵大白楊。

  寒冷的冬天使得我像只病貓一樣,常常咳嗽。於是母親背著我去赤腳醫生家打針。胖胖的我懶洋洋地趴在母親瘦弱的背上。鄉村土路十分坎坷,母親吭哧吭哧地走得很吃力。我伏在母親的肩頭,聽到她兩膝關節來回摩擦的聲音。來回有幾里地,母親總是走得很快。她怕我睡著後感染風寒,答應回去給我買罐頭吃。因為我生病多,所以得到母親的關愛也多。姐姐常常撇著嘴表示不滿,此時母親會說:「大的要讓著小的。」我一直睡在母親身邊。母親怕我蹬了被子咳嗽,夜裡一直留心給我蓋被子。我也習慣了摸著母親的大手睡覺。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委屈地問母親:「別的同學的媽都比你小,你怎麼這麼老了?」母親笑而不答。「傻丫頭啊傻丫頭,你媽為了生你吃了不少苦,三伏天你一出生你媽就落下了風濕。」鄰居嬸子聽了道。

  相框裡最早的一張黑白照片上,高高大大的母親坐在中間,我和姐姐站在她兩旁,像兩隻小老鼠。我們身後是那間老屋,可照片上的人和物都很年輕。

  2

  考上高中時,哥哥要去送我。母親將我的行李卷好,叮囑我:「住校不比在家,要吃飽,別省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我低著頭,一滴一滴的淚像斷線的珠子。母親笑著打趣:「總守在媽身邊長不了本事,小燕子總要出去闖練一番才能飛高。」

  母親不會騎自行車,每次家裡做了換樣的飯菜她都會叫人給我送來。若是沒法送,母親就會坐在桌前默默地念叨:要是三兒在家該多好。她埋怨自己不會騎車,要不就可以去看三兒了。

  深秋的一天,母親突然來學校看我。那是她坐三叔的車來集上賣菠菜。站在大門外的母親,身上穿著哥哥的舊藍棉襖,頭上繫著灰頭巾,顯得很蒼老。隔著大門母親告訴我家裡大白菜收了兩萬多斤,哥哥的婚期也近了,叫我在學校多買菜吃,別捨不得。母親說著從里兜掏出一卷皺巴巴的毛票,數出二十元給我。她說高三了該加強營養,別惦記家裡,家裡都好說。母親緊了緊灰頭巾,坐著顛簸的三輪車回去了。我手心裡握著那二十元錢,仿佛握住了母親那雙操勞的大手,針刺般的疼痛和心酸像一陣急流似的迅速襲擊了我全身的神經。

  母親從不抱怨生活的艱辛,她總是相信日子會越來越好。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母親的記帳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記著我們兄妹三人上學時借的錢。「他二嬸200元,老姨300,對門100,干奶50……」她從未提起自己受到過多少冷落,遭了多少拒絕,一次次空手而歸時內心又是怎樣的煎熬。可是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夜晚聽著她悄悄地捶打疼痛的雙腿時的嘆息,我知道她是以怎樣的堅強挑起了這副擔子。

  3

  「等我老了,你們給我買東西就買甜的。」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小時候過年,孩子們就盼家裡剩一盒點心沒送出去,這樣我們就可以等父親回來時,一家人圍在一起,看著母親小心翼翼地拆開點心盒,將點心一塊一塊地遞到我們手中。當我們把各自的點心高舉著要分給母親嘗時,母親就會說起那句「等我老了,你們給我買東西就買甜的」。我們小口地吃著,仿佛在把幸福一點一點吃進嘴裡。後來,我看到日本電視連續劇《阿信》中,阿信臨出門吃米飯時那香甜的樣子時,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了家人分吃點心的情景。父親總是推讓著母親遞過來的點心:「你們吃吧,我不愛吃甜的。」母親也總固執地將最大的一塊放在父親手上。我們一手拿著點心輕輕咬著,一手在下邊接著掉下來的渣,眼睛全都笑眯眯的。小屋裡的燈發出輕柔的橘黃色的光,使五個人的臉上都有了生動的光澤。我們互相望著,笑著。大大小小的影子在灰暗的牆上交織成一幅畫。

  現在母親的頭髮變白了,牙齒掉了。老姨從北京帶來的稻香村點心,她也吃不動了。但她會留著等我們回來,挑選出一塊塊花樣繁多的點心讓我們吃,讓給孩子們帶回去。老屋老了,村莊的河水也乾涸得如同老人枯了的眼底。母親站在老屋前一次次地送別我們。雖然根還在,可我們卻如同大樹上的小鳥都飛走了,只剩下了在風中落寞的鳥巢。

  天氣晴朗,母親躬身四處尋找著野菜。一場細雨將大地滋潤得如同用牛乳洗過一般。遍地金黃的蒲公英,開著白色小花的薺菜,一擠冒出白漿汁的苦媽子,一時叫人眼花繚亂。也許是從小吃慣了的緣故,我們對曲曲菜情有獨鍾。這些野菜生長在鹽鹼地里,長著鋸齒一般的細長的葉子,顏色青翠,葉子中間是暗紅色的脈絡,隨手抓起一把塞進嘴裡,一絲略帶苦澀的清香便在口中瀰漫開來。母親采來野菜,擇乾淨,放進冰箱,等我們回來吃。有一次我回去時,正趕上母親早早地出去采野菜了。我趕到田裡找到她時,她已經采了兩大把了,上面都帶著露水。母親拿著小鏟,頂著灰白的頭髮,彎著腰仔細地辨認著。母親說原先成片成片的曲曲菜現在少了,不好采了。說話時我發現母親走路一瘸一拐,搖搖擺擺得像風中的一片樹葉。最近她右腿疼,走起路來不方便,我看得很是心疼。母親卻不在意地說:「吃的時候要先在清水裡泡泡,生發一會兒就可以了。」曲曲菜無論是蘸醬吃還是拌豆腐吃,都好吃。她還說:「曬乾了泡著喝,還能降血脂呢。」回來我照母親說的做,青翠的大葉子在清水裡伸展開,一片一片十分鮮嫩。我吃到那份濃濃的苦時,就不禁想起母親。她多像這曲曲菜啊,紮根在貧瘠的土壤中,吸收的是又苦又鹹的水分,卻仍然生得青翠、舒展、不屈不撓。塞一把大口地嚼著,不知不覺一絲絲的甜便漫過心頭。是啊,一個從鹽鹼地里走出來的人,曲曲菜的苦已不只是腸胃裡的記憶,而是早已流淌在血管里。有這些苦味墊底,在生活里經歷掙扎、努力、失敗和堅持後,還有什麼苦不能忍受?

  「三兒回來啦。這是老閨女給買的鞋。老閨女給照的。老閨女、老閨女……」母親喜歡對來人說,一遍又一遍。我多希望永遠有媽可以叫,多希望永遠在第一時間把喜訊告訴媽。孩子的乳名只有在母親嘴裡發出來才最動聽。我輕輕地給母親按摩,輕揉著她乾枯的手,聽著母親熟悉的呼吸聲,感到內心春風吹過般的舒暢。母親安詳地閉著眼,午後的陽光均勻地灑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

  橋下,春水蕩漾;空中,楊絮飄飛。一棵棵高大的白楊樹,一如當年我們的母親啊。它們總是遠遠地望著。那如雲朵般飄飛的花絮是母親們最深情的呼喚,是四月的天空撒落人間的愛。

  母親啊母親,你就是那四月的天空,有美麗的白雲、乾淨的風和清新的空氣,永遠帶給我最溫暖而舒適的陽光,最甜蜜而親切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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