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一體論
2024-10-11 15:32:49
作者: 岡田武彥
對王學的批判,東林學者以「無善無惡」說和格致論為主要對象,大致上涇陽是以前者為對象,景逸是以後者為對象。
朱子認為,窮物理即是致心知,理的內在之性據此才能揭示出來。一般來說,心是具備象和理的存在,因此作為盡性的工夫,在心上窮理比在物上窮理似乎是更簡易直接的方法。不過朱子卻認為,若在心上窮理,反而陷入所謂以心觀心的矛盾,以至於使心兩頭三緒,滋生葛藤,倒不如以心觀物,在物(心也是物)上窮理。所以朱子一方面注意到程子所說的「積習既久,豁然貫通」的思想,一方面又遵從程子在一草一木上窮理的思想,對呂與叔、楊龜山、胡文定、李延平等人以直接判明渾一之大本為宗旨的格物說進行了駁斥(參見《朱子語類》卷18)。(7)
對此,景逸認為理不分內外,而從性情到一草一木又都是窮理之一貫,所以如果只在內在性情上格物的話,那就很難做到真正的盡心盡性。相反,涇陽則認為,景逸的一草一木說太迂闊,如果理是內外一體的東西,那麼格物還不如在切近的性情上進行,否則,即使在一草一木上格物,也難達到直接的誠意正心。故涇陽強調在性情上格物。景逸與涇陽針鋒相對,他反駁說,因物之源頭為一,故在身上格物,與在一草一木上格物是一樣的;又因原來就是物我一體,所以觀物也就是養心。他還認為,心外的萬象之存在,本來就與吾之心意相關,所以即使在一草一木上格物,實際上也不是要逐一明辨一草一木,而不過是觀察存在於一草一木中的元、亨、利、貞之理罷了。因此,景逸強調格物不應僅限定在性情上(參見《高子遺書》卷8上,《答涇陽先生論格物》)。
景逸感嘆於通過窮萬理而妥帖處理事物的朱子之偉大,認為朱子的一草一木說,並不是求物理之泛觀,而是針對專在心上求性情,以為通一物便能通萬理的觀點而發的,朱子因此並不把「理」限定於一物。然而今人卻以道為一物,以為自身以外,一切都了無干涉,而這正是玩弄本性之真色而使心體變得頑鈍(參見同上書卷10上,《三時記》;卷3,《示學者》)。(8)從上述立場出發,景逸還批評了把朱子的「格物窮理」當作泛觀博採之學,從而陷於支離的朱子學亞流,認為這是失卻紫陽(朱子)本旨的(參見《高子未刻稿》卷6數部,《答耿懷庭》二)。
本書首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接著,景逸又進一步認為,討論觀物即養心的格物說的關鍵,在於把握程明道所謂的「體貼」兩字(參見《高子遺書》卷8上,《答羅匡湖》三);甚至主張以懸空和泛觀為非,而以體認自得為格物之根本。景逸雖以體認自得為要,卻並不遵從王學。在他看來,因為格物是窮盡事物之至善,故應以善為宗,而不應該像主張良知即天理的王學那樣以知為宗(參見《高子遺書·知天說》;同書卷1,《語》;同書卷8上,《答王儀寰二守》)。據景逸說,以知為宗時,仁義禮智的存在不過是虛靈知覺的緣由,這樣就會使人倫的存在出現危機。
景逸之所以在格物上提倡體認自得,是因為他曾親身體察到心、理的一體。所以他說:「物理者,心靈萬殊也;心靈者,物理一本也;實無二致矣。」「宇宙只是這一物,人生只是這一事。」(《高子未刻稿》卷6數部,《答錢修中丞》)甚至認為,畢竟「默識心靈矣」(同上書卷6數部,《柬劉羽韜兄弟》)。
儘管說心、理一體,但若只講心而不說理,那也成不了心即理。景逸認為,盡理就是盡其心,並把朱子之窮理當作是真正獲得心、理一體的學說。這一點與涇陽是相同的。所以東林學者的心理一體論,不是根據所謂「心即理」的立場,而是基於所謂「理即心」的立場。
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們還批判了陸、王的「心即理」說,認為陸、王之說因不知盡理即是盡心,故主內而遺理,主心而遺理,結果導致「師心自用」。所以他們所謂的「心即理」,反倒把心與理分離開來了(參見《高子遺書》卷1,《語》;同書卷3,《理義說》;《顧端文公遺書·還經錄》)。(9)
如果對心和理或者物和心的一體關係做深入考察的話,無論是以心為本的陽明格物說,還是以物之理為本的朱子格物說,歸根結底大概都不是絕對同一的吧!其實這種心本論和理本論同一的看法,也不是不能成立。事實上,在東林學者的議論中,是觸及這個問題的(參見《小心齋札記》卷7)。而東林學者之所以被稱為折中朱王的原因,亦正在於此。例如,涇陽針對朱子《大學章句》中「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一段話,認為「一部《傳習錄》只要如此看」(同上書卷10)。如果說這是折中朱王之論,大概不會有什麼錯吧!
同時,東林學者的格物論也帶有王學的痕跡。所以景逸的格物工夫,具有既順物(理)又超物,物我兩忘,在心之無事中裁成萬物的作用,而他把格物作為本體工夫的一體之功,以求格物的無的境地,並對魏莊渠所說的「格物無物」說備加稱讚,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參見《高子遺書》卷3,《理義說》)。
東林學者的格物論,之所以趨向於以這種渾一的實地體認為宗,就是鑑於當時已陷於空見的王學末流之弊。如上所述,因為東林學者大體上遵循的是朱子格物說,所以他們對窮理時知識面的重要性是相當關注的。但正如朱子那樣,他們根本不去廣通萬理,而寧可著眼於應事而只窮一理,並以隨事精察為務;只不過這種窮理,始終是在唯窮一善上用心的。所以東林學者之格物,可以說是分殊即理一、多即一的關係。
朱子不僅以先天的道德理法為要,而且以廣通天文地理、文物制度等的萬理為要。並認為不這樣的話,道義之實踐就會成為不符合人情的格物工夫。此外,朱子還以與窮理並行的,並使理深深地融釋於心中的「居敬」為要。不過朱子認為,「居敬」應大體上與知之窮理並進而行。所以,如果從陸、王專求心之渾一,主張「心即理」的立場來看,那麼在朱子的窮理中,就不難看出有理一和分殊之間的矛盾。然而,在東林學者那裡,雖有所謂「得一非畢萬事。性道不窮,學問不窮」(同上書卷5,《會語》)之議論,卻有一般所說的減少矛盾,使理一和分殊兩者合為一體的傾向,只不過沒有像陸、王那樣徹底而已。
因此,在東林學說中必然有與王學之說一脈相通之處,而東林學者有時提倡與王學相似的格物論,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參見《顧瑞文公遺書·還經錄》;《高子遺書》卷5,《會語》;同書卷2,《札記》)。所不同的是,陽明提倡以心(良知)為本,而東林學者則以物理為本。應該說,兩者在本源問題上是存在差異的。東林學者的格物說,雖採取與陽明相似的渾一立場,但兩者仍可以說存有「毫釐千里」之差。(10)因此,東林學者雖說是以體認自得為宗,卻使對理嚴肅虔敬的朱子學的氣象重放光彩。基於此,東林學者救正因不徹於義理而墮於氣機的王學末流之弊,乃是順理成章的事;同時,他們根據以體認自得為要的精神,而擁護被王門派批評為陷於見解支離的朱子格物論,也是毫無疑問的。
東林學者的心理一體論,在景逸那裡是最為精妙的。景逸雖遵奉朱子而大體上劃分了性理與心的界限,但又深刻洞察到心與理的神妙結合,認為「心性非一非二,只在毫芒渺忽間」(《高子遺書》卷8上,《複錢漸庵》二);又認為「若脫落意念,便可真體湛然,一切放下」(《高子未刻稿》卷5書部,《與陳思岡年老》)。不僅如此,他還以天理為真心,甚至認為得此真心就是格物窮理,而且還提出了就像當時所普遍認為的那種與客觀的、唯理的朱子格物論相比,更近於主觀的、唯心的陽明格物論的觀點。例如,他提出用明知之光使妄想轉變為真心的觀點,也就是把真心之認知限定為超越人為安排的自然本體之力的所謂「格物一訣」說(參見《高子遺書》卷12,《關僧淨六先生》)。景逸的這一觀點,與陽明的照妄論、本體工夫論是一脈相承的。至於良知現成派,他雖一指未染,但仍感到有像「不犯手之法」那種令人神往的因素存在。所以黃宗羲評價景逸的格物論說:「深有助乎陽明『致良知』之說。」(《明儒學案》卷58,《東林學案一·高景逸傳》)這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