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善說的復興
2024-10-11 15:32:45
作者: 岡田武彥
東林學者的講學目的,在於用學術來匡救天下。不過在當時,他們用力最多的還是性善說的復興。
景逸認為,陽明學術的流弊,一是以「無善無惡」為心之體,一是用「洪水猛獸」之語非難朱子學(參見《高子未刻稿》卷6數部,《柬唐署台明府》)。東林學者在復興性善說的時候,極力辯難的是陽明的「無善無惡」說。在這方面有著特殊功績的是涇陽、涇凡兄弟,他們以排斥陸學之頓悟和陳學(龍川)之功利的朱子異學之辨為立足點,竭力提倡性善說,並據此對王學派的「無善無惡」說作了尖銳的批判。
他們認為,在朱子的時代,還只是單獨的頓悟和功利兩種弊害,而王學派的「無善無惡」說卻使兩弊害合而為一,以至於孳生出更嚴重的弊害。「無善無惡」說一方面由於以心體為「空」而通於「圓」道,另一方面又由於混淆善惡而以機巧為事;唯其「圓」,則握機愈巧;唯其「巧」,則轉機愈圓。
在這種情況下,「無善無惡」說因為投世俗之好惡,而且其體甚微,因此對其辯駁極為困難(2),於是其流弊也就變得更加顯著(參見《涇皋藏稿》卷6,《朱子二大辨序》)。所以,涇陽對王門現成派亞流的弊病深感憂慮,甚至批評他們是「以學術殺天下後世」(《小心齋札記》卷18)。
據涇陽所說,「性」是內在於萬物並達成萬物的本體,它相當於所謂的「太極」,是「帝衷物則」、「乾元坤道」、「仁義禮智」諸德的本源,是不能被本來之動靜、氣稟、情慾等所亂的心體,因而是實體而非虛體,是為善之定體而非善惡不定之體。所以,它是不淪於「無」也不滯於「有」,並超越著與不著的心之本色。因此,涇陽既反對藉助「性」來求「人生之靜以上」的冥冥漠漠的「無」,也反對藉助「性」來求「生後應物之動」的紛然雜杳、善惡不定的「有」。
根據這一立場,他對告子和佛老的性說,以及王學派的「無善無惡」說,進行了激烈的辯難,尤其對「無善無惡」說,就其辯護者所謂的無善並非否定善而是無著於善的論點作了反駁,認為以無著為事的自體已是著相,而且是想用所謂「無著」來緘封別人的口(參見《小心齋札記》卷18;《高子遺書》卷8上,《觀白鷺洲問答致涇陽》)。
由上所述不難看出,東林學者倡導性善說的原因之一,是認為在性善之體中,可以保持真正有無全一的絕對的「無」。陽明也曾從所謂儒道囊括三教的立場出發,指責了佛、老,認為儒道乃得虛無之真,而佛、老之虛無卻是被私意所附加了的東西,因而不是真正的虛無(參見《傳習錄》下)。東林學者對佛、老的批判也有同樣的論述,但他們堅信倫理的先天存在,所以不像陽明那樣從「心」中而是從「性」中求虛無之根源。基於這一立場,他們批評陽明的排斥佛、老之論,是尚未涉及佛、老的本質(參見《顧端文公遺書·還經錄》)。
由於東林學者把人心作為偏正駁純相雜之物,從而主張使「物則」(即理)不歸於心而歸於性的朱子學。所以景逸認為,即使虛靈知覺是妙用,也不能知曉天理之精微(參見《高子遺書》卷5,《會語》),從而非難了陸、王的「心即理」說。儘管東林學者具有比朱子更強調理心一體的傾向,卻還是把「理」從「心」之知覺中區分出來,從而挽救了使「性」墮入庸俗的人慾的危險;同時還把「理」歸於「性」,從而挽救了「性」淪於空無的危險。這就是東林學者強調性善的理由。
東林學者在強調性善的同時,還論述了「性」和「善」之所以「即一」的理由,特別是指出了「善」之所以為貫穿天、地、人的永恆絕對之存在,以及「性」之所以為「性」的理由,從而闡明了其強調性善說的根本目的(參見《高子未刻稿》卷3射部,《東林會語》)。所以涇陽認為,若離「善」求「性」,便會惑於「無」;若離「性」求「善」,便會滯於「有」。告子之性說屬於前者,楊朱之「為我」說及墨子之「兼愛」說屬於後者。孟子為救其弊,便採取了對前者只提「善」,而對後者只提「性」的辦法,從而顯示出孟子揭示性善說的本旨(參見《小心齋札記》卷16;《涇皋藏稿》卷13)。
但善是性之實,有善便有性,無善便無性。因此涇陽說,性以善為定體,而善為性之本來面目。從這一立場出發,東林學者批評了陸子所謂的「善亦常害心」之說,認為這是把性作為無善惡的空體,從而使人陷於奔盪之中(參見《涇皋藏稿》卷6,《朱子二大辨序》);又批評了陽明所謂的「無善無惡理之靜」說,認為由於不追求性之本來面目,從而使人或者陷於佛、老的沉空守寂,或者與鄉愿同流合污(參見《顧端文公遺書·證性編·罪言上》)。(3)
東林學者所說的「性」和「善」,實際上不外乎是事物的法則,所以循性循善,其實質就是循於事物的法則。換言之,就是使事物還原為其本來固有的法則。因此,若對「心」而言就是「空」,這就要求無心無我地遵循事物之法則,這樣才能裁成萬物之秩序。因而「心」儘管是「空」的,但其性體卻是實的。而儒之所以為儒的原因也正在於此。
在東林學者看來,佛之所謂「空」,由於不是裁成秩序之道,因而不僅心是空的,而且性也是空的。不過東林所說的「物」則指的是義理,故他們又以性善之體為義理。根據這一點,東林學者又認為,佛氏所說的「善」是念之善,並且是泯滅義理的,所以不能維持世之綱紀(參見《高子遺書》卷1,《語》)。
因此,重視義理的東林學者,是強調義利(理欲)之辨、主張「分別之性」的。一般來說,若就仁義而言,可以說仁是渾然之性,義是分別之性。按照分別之性,就能使事物還原為其本來固有之法則,即所謂「以物觀物,物各付物」。若就心上而言,則可以說是超越分別的。就是說,儘管在心上有分別之性,但卻無分別之心。所以景逸說,佛說性空,故有分別之心;佛滅義理,故無分別之性,甚而失去裁成之道(參見《高子遺書》卷3,《心性說》)。
東林學者之所以提倡分別之性,就是因為當王學末流在以程明道《識仁篇》為本而論述「萬物一體」的時候,「尊渾含而嫌分別」(《涇皋藏稿》卷13),只強調仁之渾然,而嫌棄義禮智信之分別,其結果便只說本體之悟而輕視工夫之修,從而滋生出以任情合污為仁的流弊。對此,涇陽論證了分別和渾然一體不離的原因。他指出,僅以渾然為宗,是違背「識仁」之本旨的謬誤之說。(4)只有把渾然一體和分別之性兩者相提並論,才能得到真正的本體,也才會有真正的全體之大用。他還駁斥了只講仁而無視義禮智信的王學末流的片面之論,而論述了分別之性的重要性(參見《顧端文公遺書·涇皋藏稿》卷13;同書,《東林商語》下)。不過在分別之性當中,最根本的要素是「智」,所以若把涇陽之論往前推進一步的話,那就接近於主張良知渾一的陽明之說了。(5)
根據這一點,涇陽甚至認為,陽明自己並沒有肯定過「無善無惡」之說(參見《涇皋藏稿》卷18)。因此,涇陽在揭示分別之性時,針對王學及其亞流的「無善無惡」說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參見《還經錄》),但對於陽明的「良知」說,卻並不以為不對,認為只有看到良知之渾一處,才能把握良知說的本旨。相反,陽明亞流卻是不符合這一本旨的(參見《涇皋藏稿》卷18)。這也許是涇陽之學被稱為折中與兼采朱陸、朱王的原因之一吧!
揭示性善說,並給王學派的「無善無惡」說以最尖銳批判的是涇陽,如果將其觀點簡要概括一下的話,那就是:1.「無善無惡」說因打破了「善」字,而失去了性之定體,又因沒有主體,而失去了工夫下手處。2.「無善無惡」說使性與善、精與粗、心與跡、內與外、有與無、本體與工夫相分離,並顛倒了體用本末。3.「無善無惡」說陷入了告子的虛無混沌和佛老的空見玄妙,並與鄉愿同流合污,因此其弊害比荀子的性惡說還要嚴重(6)(參見《證性篇·罪言上》;《顧瑞文公遺書·還經錄》;《小心齋札記》卷3、卷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