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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林學和劉蕺山 第一節 總論 東林學之發端

2024-10-11 15:32:25 作者: 岡田武彥

  朱子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在東林會約中被確定為學之宗旨,從這一點似乎可以推測出,東林學大概是從朱子學而來的。但比較恰當的說法,毋寧說東林學是經由王學而產生的新朱子學。其原因之一,就在於東林學發源於王門。

  該派的始祖顧涇陽曾師事王門的薛方山,起初自稱篤信陽明的「致良知」說(參見《顧端文公遺書·涇皋藏稿》卷2,《與李見羅先生書》)。方山雖屬王門,但他排斥良知現成派的空見頓悟,提倡務實敦行,重視氣節清議,並批評朱陸的門戶之見,論述了作為朱陸之源的孔孟之學的同歸(參見《廣理學備考》之《薛先生集·審異》;同書,《送謝陽溪序》;同書,《書考亭淵源目錄後》)。不過,他把《考亭淵源錄》傳授給涇陽,認為「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於是矣」(《明儒學案》卷58,《東林學案一·顧涇陽傳》)。如此看來,方山之學採取的是折中朱王的立場,只不過有較強的朱子學傾向而已。

  東林學就是通過方山而溯源到朱子學,並以此為根本而建立起來的學說。但是,以顧涇陽、高景逸為中心的東林學,雖大致上信奉的是朱子學,批判的是陸王學(1),然而歸根到底秉持的是折中朱陸、取長舍短的立場。所以在顧門中有這樣的說法:涇陽之學有金溪(陸象山)之快、紫陽(朱晦庵)之醇,兩者合一,則化朱陸之異同(參見馬世奇:《涇皋藏稿原敘》)。涇陽的朱陸異同論與陳清瀾不同,它是委婉的(參見《學蔀通辨序》)。一般地說,這是由於涇陽學說有折中朱陸的傾向。

  在景逸的門人中,也有人把景逸視為融合朱陸之學的儒者。例如陳幾亭認為,自朱陸以後,尚無人融合兩學,自景逸出,始成其事(參見《陳幾亭集·文錄·高子遺書序》)。幾亭還把景逸之學視為折中兼采之學(同上)。孫夏峰在其所著的《理學宗傳》(卷22)中,以南皋(鄒元標)之學為圓,少墟(馮從吾)之學為方,並認為使南皋之圓變為方,少墟之方變為圓的,也許是顧涇陽、高景逸。由於南皋屬於王學派,少墟屬於朱子學派,故而夏峰也還是把顧、高視為折中朱陸或朱王的儒家。

  在顧、高的朱子學裡,因為有上述折中朱子陸王的傾向,所以堅守朱子學的陸稼書、張楊園、孫夏峰、陸桴亭等清初儒者,對於他們的朱子學是持批判態度的。(2)如同陳清瀾和清初張武承、呂晚村等人,信奉朱子學而又稍稍批判陸王學,東林學者不僅固守朱子學,而且一邊進行正當的批判,一邊卻開啟了新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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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東林學的特色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根源於朱子學,以靜深的體認自得之學為要,並重視氣節清議。正如張楊園所說,東林是以「靜悟」二字為工夫之入門的(參見《張楊園集·備忘三》)。因此,東林同情周子以後羅豫章、李延平、陳白沙、羅念庵一系的主靜派之說,大概不是理所當然的(參見《顧端文公遺書·涇皋藏稿》卷18;《小心齋札記》卷4;同書卷9;《高子遺書》卷1,《語》;卷9,《靜庵華翁七十序》;卷8,《與吳覲華》等)。

  特別是涇陽,以周子的「無欲主靜」說為宗,甚至把對周子的評價置於程明道和朱子之上(參見《涇皋藏稿》卷18)。東林的靜的體認自得之學,除了與陸王思想有聯繫外,還得益於在家國傾覆之際經歷了對苦難的深切有力的體驗,尤其是景逸之學,對體認自得體悟最深,在這一點上,即便說朱子學系統中沒有能與他相匹敵的儒家,也不為過。(3)

  東林基於新朱子學的立場,對陸王學所做的批判,在當時有救正王學和佛學末流任情猖狂之弊的功績。他們把這種流弊的起因歸之於陽明「四句教」的第一句(即「無善無惡」論),並極力加以辯難。對於「四句教」的第一句,顧涇陽、顧涇凡兄弟和高景逸、錢啟新、史玉池等東林諸儒,以及湛門派的馮少墟和劉宗周等,都進行過同樣的辯難,其中尤以涇陽兄弟和少墟的批判最為激烈。錢啟新曾讚揚過他們的功績,他說:「無善無惡之說,近時為顧叔時(涇陽)、顧季時(涇凡)、馮仲好(少墟)明白排決,已不至蔓延為害。」(《明儒學案》卷58,《東林學案一·顧涇陽傳》)景逸也對涇陽的「無善無惡」之辯難表示讚賞(參見《高子未刻稿》卷6數部,《柬鄒南皋先生》二)。

  東林學派的開山祖是顧涇陽。涇陽注重理學名節,但憎惡藉此以謀求富貴利達,並斥罵市利之徒乞哀於昏夜,而凜然以氣節自居(參見同上卷1禮部,《丁議部長孺丈六十壽言》)。景逸也如眾所周知的那樣,正當東林儒者遭到壓制的時候,他得到自己行將被官吏逮捕的消息,便在嚴冬中跳入自家水池裡自盡了。對於他的從容之死,劉蕺山曾稱讚說,那是學力堅定使然(4),故而堪稱殉節之士。(5)關於景逸的氣節,也有論者認為太偏了點,但是陸桴亭卻辯護說:「或以忠憲(景逸)為偏於氣節者非也。聖賢立身行事,只是因時而起,豈有一定之成格?當商之末,微子豈欲去?箕子豈欲奴?比干豈欲諫?而死時為之也忠憲之氣節,亦因乎時而已,於學問何加損哉!」(《思辨錄後集》卷9)

  蓋東林之學,由涇陽導其源,景逸入於精,至孫淇澳而另闢蹊徑矣。淇澳之學與顧、高稍有異趣,他對宋儒之說批判不遺餘力。程、朱等人在論性時揭示了義理和氣質的關係:或者以兩者為不離之體,或者以義理為性之本然,而氣質非本然,並且把邪惡之源歸於氣質。這是因為,他們較好地把握了現實人類的實際情形,從而根據高遠的理想境界堅持道德之本性。對此淇澳指出:

  性善,氣質亦善。以麰麥喻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氣;生意顯然成象,便是質。如何將一粒分作兩項?(《明儒學案》卷59,《東林學案二·孫淇澳傳》[21])

  他主張性氣一元,認為宋儒在論性時揭出義理和氣質,雖說是為了遵奉孟子的性善說,其實卻混雜了荀子的性惡說,結果成了「性善無善」之說,這反而使孟子的性善說遭到冷漠,以至於誤解本旨(同上)。而淇澳論天和命、性和生、道心和人心的一元問題,也如性氣一元說一樣,是基於同一主旨的(參見《東林學案》二,《言性圖》《困思抄》)。淇澳雖主張一元論,但反對圓融無礙論,而主張盡歸於理義一途(參見同上《孫淇澳傳》)。所以,他把「戒懼慎獨」當作為學之根本。

  這與宋儒以性理為嚴正至純之存在,並重視嚴肅工夫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淇澳之所以排斥宋儒的二元論,而主張一元論,是因為若不堅持一元論,德性就會變得偏枯雜駁,而難以保持其純正。因此,即使討論性生一元,他也不允許以圓活為事而見性,反倒承認程、朱等的「明善」說和陽明的「致良知」說(參見《言性圖》)。此外,根據一元論的立場,他還反對工夫上的動與靜以及本體與工夫的分裂論,並把程、朱的「靜存動察」、《樂記》的「性靜」、周子的「主靜立極」、羅豫章和李延平的「靜坐未發」,統統斥為流於禪的陷空偏枯之說(同上)。儘管淇澳仍是經由王學的儒家,但由於他反對主靜之學,因而以靜之體認自得為宗的東林學風,可以說在他那裡發生了一個轉折。

  與涇陽、景逸一起辯難現成派亞流的「當下即是」論、「無善無惡」論和「本體工夫」論等,並且有功於救正其流弊的,是史玉池、顧涇凡、錢啟新等人。玉池曾師事涇陽,但他特別強調「工夫即本體」,以明工夫之真義,並與涇陽一起極力救正王學末流之弊(參見《明儒學案》卷60,《東林學案三·史玉池論學書》)。(6)

  涇陽之弟涇凡,與其兄一起,對王學末流的「無善無惡」論的弊病做了尖銳的辯駁,並判明了義理和血氣的差別,揭示了節義的真諦。當時,縉紳沉溺於明哲保身,庶人則利用講學追逐名利,而對天崩地陷的家國危急熟視無睹。看到這些現狀,涇凡感慨萬分。在為學方面,他痛感「上從玄妙門討入路,下從方便門討出路」的弊害。一天他讀了《朱子文集》中有曰:「海內學術之弊只有兩端:江西頓悟、永康事功。若不竭力明辨,此道將無由得明。」遂認為此弊害現在依然存在,而且過去分為二害,而今則合成一害,故其害更甚。因此,他便從《朱子文集》中輯出上述對二端的辯難,編成《朱子二大辨》,想藉此救正時弊(參見《東林學案》三,《小辨齋札記》;《顧端文公遺書·涇皋藏稿》卷22)。

  啟新是東林書院建成後與涇陽一起主講書院的儒者。他基本上信奉程、朱,以心物為一體,並提倡主靜體認,故其學風類似於景逸。不過,在其學說中少有景逸那樣的克明生彩的內容,倒有渾融之風格(7)(參見《東林學案二·黽語》)。

  當東林諸儒也成為顧、高的支流後,並沒有出現具備準確理解顧、高二氏的學問精神,足以發揮其真正價值並揭示其深刻內涵的人。僅僅只是在景逸門下,出了個重生機,並以性命和康濟為一,強調「萬物一體」,而另立新說的陳幾亭。景逸之學,可以說就是從這裡開始轉變的(參見《明儒學案》卷61,《東林學案四·學言》)。

  東林諸儒,在家國內外多事多難的時候,提倡清議,成全節義,這種風氣類似於東漢末年的儒家。本來東林並非朋黨之名,而是書院之名。景逸在《朋黨說》里以歐陽修所謂的「小人無朋,唯君子有朋」的《朋黨論》為未盡之說,還反對某些論者所說的「君子成朋,小人成黨」的觀點。他認為,不管怎樣,雖然有黨,但如果君子之黨盛而小人之黨衰,那麼天下就治。不過此時的景逸認為,君子、小人之別,要比黨之有無重要得多(參見《高子未刻稿》卷4御部,《朋黨說》)。他還拿這種觀點來嚴於律己,而並非去指責別人。

  清議和節義在東林那裡,正如景逸所說的,必須是基於性體之本源的靜湛默識的自然之發露。但到了其末流,像薛元台、劉靜之、劉本孺、黃白安等人,卻出現了反對該宗旨的傾向。他們向外高言清議和節義,嚴格區別是非善惡、君子小人,並充滿了對不義和小人的痛惡激情。為此他們蒙受了世人的非難。唯有黃宗羲對東林懷有真誠的同情,並極力為他們辯護。但其師劉蕺山則從反面看到了東林的流弊,他在上疏文中指出:

  王守仁(陽明)以良知為無善無惡,其弊也必為佛老,頑鈍而無恥。顧憲成之學朱子也,善善惡惡,其弊也必為申韓,慘刻而不情。佛老之害,自憲成而救。臣懼一變復為申韓。(《劉子全書》卷14,《修正學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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