蕺山之學
2024-10-11 15:32:28
作者: 岡田武彥
如上所述,以顧、高為中心的東林學,是經由王學的新朱子學;劉蕺山之學,則可以說是經由朱子學的新王學。他起初曾師事湛門派的許敬庵,以程、朱的刻苦居敬為學之要,但後來以身心收斂的靜存為主而提倡「慎獨」說,晚年則建立起以「意」為心之體的獨特的「誠意」說,從而大大展拓出儒學的新生面,為近世儒學史增添了絢麗的光彩。他對王學是持批判態度的,但他的「誠意」說,實際上是受到了王學秘蘊的啟迪而形成的。(8)
黃宗羲在評價蕺山之學時說過:「蓋先生於新建之學凡三變:始而疑,中而信,終而辯難不遺餘力,而新建之旨復顯。」(《南雷文案撰杖集·子劉子行狀》)「忠正(蕺山)乃文成之功臣。」(《南雷文案》卷3,《師承》)「蓋無忠正,則無以彰文成剔抉之苦心。」(同上)[22]
據《劉子年譜》(《劉子全書》卷40)記載,蕺山最初懷疑王學,是因為發現它近於禪;中年信奉王學,那是因為信其為聖學;晚年辯難不遺餘力,則是因為認識到陽明以孟子之良知解《大學》,專在念起念滅上用功為事,全然不顧《大學》「知止」這一關,從而使自己陷於粗淺。他不過是從懷疑到信奉,又從篤信到真切辯難罷了。蕺山表述了這樣的思想:用玄妙之說稱讚陽明的世人,並不真正了解陽明。由此可見,蕺山之學乃是新王學。
只有比其師更接近於王學學風的黃宗羲,才對蕺山的「誠意」說與陽明的「致良知」說的共同性做了論述。不過清代的朱子學者陸稼書,把蕺山的「誠意」說與陽明的「致良知」說放在一起加以攻擊,詆毀它們是玩弄昭昭靈靈虛體的佛教的改頭換面之說(參見《松陽講義》卷1)。
此外,蕺山的「誠意」說還與王門泰州派的王一庵的「誠意」說有相通之處,這也許是受了一庵的影響,也許是由於蕺山的獨創意識。其中之原委尚未弄清(9)。
蕺山與東林名儒尤其是高景逸、劉靜之,以及湛學派的馮少墟和王學派的陶石簣、鄒南皋等都是摯交,曾與他們相互切磋學問、激勵講學。對於東林諸儒,他曾上疏皇上為其辯護;入朝廷後,他又藉助正學輔佐君主,治理國家;在家國覆滅之際,他則挺身盡忠,並隨同家國的滅亡、國土的喪失而絕食殉節。他說過:「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臨終之際,他又說:「胸中自有萬斛淚,半灑之二親,半灑之君上。」有人問:「先生此苦奈何?」他便指其心曰:「孤忠耿耿。」
那麼,蕺山在臨終時的心境,與高景逸所謂的「心如太虛,本無生死」的心境,是否有印合之處呢?
對這種質問,蕺山回答說:「微不同。非本無生死,君親之念重耳。」(《劉子全書》卷40,《年譜下》)由此足見蕺山的學力之真切。湯潛庵在評價蕺山時說過:
竊以(蕺山)先生忠誠憂國,似司馬君實(司馬光);奏對詳明,似陸敬輿(陸贄);骨鯁清直,似汲長孺(汲黯)。雖未盡其用,但大疑大案,據經廷諍。維持國體,保護正人,世道人心,補益宏多。其學辨析義理之幾微,究極天人之奧密,此孔孟之真傳、濂洛之嫡派也。(《湯子遺書》卷4,《與黃太沖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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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逸和蕺山之學,雖由真切的體認自得變成了深密的學問,但看到他們在此基礎上的行誼和節義時,便使我們痛感到,作為人,在家國動亂傾覆之際,學問是多麼重要啊!而體認自得,在學問中又是多麼可貴啊!他們的名教禮法和風節謹行,雖然對當時王門亞流的弊病有一定的救正之功,但對明王朝的氣數卻不能起什麼作用,最終必然碰到家國衰滅的悲運。
清初的朱子學者呂晚村,雖高度評價了顧、高二氏的學術思想,但認為,他們之所以不能救王學亞流的弊病,是因為從王學中借用了性命精微的思想,而不能識破其荒謬性(參見《天蓋樓四書語錄》卷6)。
但不管怎麼說,對他們在近世儒學史上的地位,必須予以高度的評價。由於這兩位儒學家的出現,以致使儒學重新增添了生機和光彩。明末清初的儒學,尤其是高景逸和劉蕺山的學說,曾對日本幕末維新時的朱、王學者,例如吉村秋陽、大橋訥庵、春日潛庵、池田草庵、楠本端山和碩水兄弟以及東澤瀉等,施以陽明學或朱子學的影響。這些人之所以能推進日本傳統儒學的發展,並增加對體認的深刻緻密程度,一方面是由於時勢使然,另一方面又因為得到了接觸顧、高二氏等明末大儒乃至清初遺老的遺書的機會,從而能親身感受真切的體認之學。(10)
備考:
關於東林學的詳細情況,請參見拙論《東林學》(一)、(二)(《理論》第12、13輯)。
(1) 例如涇陽,年輕時曾喜好《傳習錄》,朝夕諷習不敢忘,但不能不懷疑天泉橋上「無善無惡」一揭的真實性,認為王門末流的猖狂全都發源於此(參見《顧端文公遺書·小心齋札記》卷18),從而對陽明的性論、知行論、格物論或良知論也進行了批判。他對王學的辯駁,大多記載在四十八歲時的著作《還經錄》里,不過在其後所著的《質疑編》《證性編》等書中,也記載了有關論述。景逸也說過:「紫陽(朱子)之言,言言平實,大中至正,粹乎無瑕,宛然洙泗(孔子)家法。陸王矯枉救弊,其言猶藥中大黃、巴豆,疏人胸中積滯,實未可概施之虛怯之人也。」(引自《李二曲全集》卷11,《東林書院會語》)「言滿天下無口過,其惟紫陽(朱子)乎!『六經皆我註腳』,是陸子之口過;『滿街都是聖人』,是王文成(陽明)之口過也。」(同上)
(2) 例如陸稼書說,每讀高、劉之書,未嘗不重其人,但不能不疑其學(參見《三魚堂文集》卷5,《上湯潛庵先生書》)。他一方面指出,涇陽、景逸雖尚未脫姚江(王學)之藩籬,但皆極其精當(參見《三魚堂文集》卷2,《學術辨》中;卷5,《答嘉善李子喬書》);另一方面又認為,東林雖說信奉朱子學,但卻在朱子和陸王兩可之間,並以景逸之說為例,論述了其不契合於朱子學本旨的理由,然後再予以非難(同上)。張楊園也認為,東林以靜悟為入門(工夫),故與聖學和程朱之旨背道而馳。他指摘其流弊,認為是「膚淺支離」(《張楊園集·備忘三》);批評其「躁競」,認為「程、朱之門,多恭敬撙節、退讓之士,近世講學之徒,躁競而已矣。躁競之士,罕不為小人。此病,東林與姚江皆甚」。(同上書,《備忘補遺》)孫夏峰雖亦稱讚了涇陽的學問、文章和氣節,但對其末流,卻舉程明道所說的「(王安石)新法之行,吾輩激成之」一語,斥其狂妄,並請他「三復(明道)斯言」(《孫夏峰集》卷8,《論余》)。陸桴亭看到涇陽《上王相國書》後,亦指摘其急於知於人,文章少有溫潤之氣,並認為其說提倡的「至誠物動」說,此說就如同程明道所批判的王安石新法那樣,激發黨爭而難免有過。即使對於涇陽的札記,他雖讚揚其是瀾翻倜儻、明白透快的議論文章,但仍批評其缺乏精神血氣(參見《思辨錄輯要後集》卷13)。另外,他還舉出涇陽的「寢言」、「寐語」,而指責其題目甚奇;以為若奇便有客氣,而這是由於其學問還談不上正大純和所導致的(同上)。
(3) 陳幾亭評論其學說道:「本朝大儒不過文清(薛敬軒)、文成(王陽明)。高子之微妙踰於薛,而純實無弊則勝於王。」(《陳幾亭集》文錄一,《高子遺書序》)
(4) 其正命之語,有所謂「心如太虛,本無生死」(《高子遺書》卷8,《臨終與華鳳超》)。這主要是基於他以主靜體認為宗的為學主張。但若根據這種看法,那就至少會半雜於禪門。所以蕺山救正說:「先生(景逸)之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死,非佛氏所謂無生死也。」蕺山的門人黃宗羲也評論說:「忠憲(景逸)固非佛學,然不能不出入其間。所謂大醇而小疵者。」(《明儒學案》卷62,《蕺山學案》)
(5) 參見其《遺表》,其中有「臣被削奪,本為大臣。大臣若受辱,即為辱國。謹北向叩首,效屈平遺訓。君恩至今未報,結願於來世也」(《高子未刻稿》卷4,《御部》)。
(6) 史玉池的「工夫即本體」論和「當下」論,對涇陽也有一定影響。涇陽在《當下繹》中的思想,未嘗不可看作是玉池思想的繼續(參見《明儒學案》卷60,《東林學案三·史玉池論學書》)。
(7) 黃宗羲評論啟新之學說:「先生之學,得之王塘南者居多。」(《明儒學案》卷59,《東林學案三·錢啟新傳》)
(8) 蕺山之子劉溝評論其父之學說:「先君子之學,上承濂洛,下貫朱、王間。」(《劉子全書》卷40上)
(9) 幕末維新時的陽明學者池田草庵,以蕺山之學為調合朱、王之學(參見《青谿書院全集》第二編下,《刻子劉子全書》)。同樣,春日潛庵也認為:「蕺山得姚江之粹」(《春日潛庵遺稿》卷1,《與池田子敬》);「蕺山出而姚江愈益精粹矣」(同上書卷2,《答西江恆河健書》)。朱子學者大橋訥庵則認為,蕺山之說可補姚江之欠漏。但吉村秋陽卻不贊成訥庵的看法(詳見《大橋訥庵先生全集》附錄,《與吉村秋陽》《論格致謄議》;《讀我書樓遺稿》卷1,《池田子敬書》)。
(10) 關於這個問題的概要,可參見拙著《楠本端山——生涯和思想》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