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氣為要
2024-10-11 15:32:22
作者: 岡田武彥
楚望嘗揭示其為學綱領說:
學以性善為宗,以養氣為入門,以不動心為實地,以時中為妙用。以性善為宗,則仁無不顯;以養氣為入門,則用無不藏;以不動心為實地,則感而無不寂;以時中為妙用,則應而無不神。(《時習新知》卷1)
楚望認為,根據《樂記》的性靜論,心之害是自動而生的;而若根據《易》的寂感論,則寂然不動是致天下之至神的緣由。換言之,學必須以「不動於心」為要。而《大學》的「止定安靜」,《易》的「何思何慮」,無不是以「不動於心」為其主旨的(參見同上書卷1、卷2)。但是,他所說的「不動於心」,並非指「無」,而是指裁成位育、生生不已的安定。換言之,指的是動中之靜。而在他看來,告子的「不動心」實際上是厭動求靜,這反而會導致動心(參見同上書卷1)。
在楚望看來,心是氣之靈妙處,是神明之舍,然而只不過是以一點靈明而達於主宰地位,所以是虛寂無為、空無無朕的,而其有為實地都是靠的氣之力(參見同上書卷7)。關於心與氣的關係,他有如下論述:如果按照生成之先後而言,則氣是先,心是後。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心生於人生以後,是秉氣而生的。若論內外,則不但心在肉體內,氣也在肉體內,以成心之活力,即肉體之精氣,而外則貫民物宇宙而通內外。若論生死,則心有死而氣不死。若論公私,則因為心主於內,所以主心則有心而自私。而氣則無思無為,經綸裁成,善通內外,而大公無私,因此可以說是天地之心,正如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那樣,心之所以能成為無私,不是因為依靠內心,而是因為遵循通內外之氣的公(同上)。他從心氣關係上論其先後、內外、生死、公私,歸根到底是因為氣是通於有無內外、動靜虛實的全一之存在,所以下啟經綸裁成之實用,上證支配心性通理之原動力,以立「氣先心後」之論,並以養氣為養心(不動心)之本。他還認為,若不著工夫於氣,而只是徒用工夫於性或性理,那就不但會失卻根據,捕風捉影,而沉淪於虛寂虛見,而且會以偏內遺事(即經世民物)為度外,而不能不陷於提倡明心見性的佛學。所以楚望說:「論性者,必論氣而始明;論理者,必論氣而始備;論學者,必論氣而始實;論工夫者,必論養氣而始切。」(同上)他在評論程子之性氣說時,既肯定了「若論性而不論氣,則不備」之語,又否定了「若論氣而不論性,則道不明」之語(同上)。
楚望說,孔、孟等的養心、存心說,皆為養氣之論。例如《論語》就是一本論氣的書;《孟子》的「操心」之說,也不是在說心之工夫,而是在說「養氣」。《孟子》所說的「良心」,也是氣之動而非心之動。《大學》的「下手」工夫,也同樣不在心上而在氣上(同上)。他特別稱讚《孟子》的「養氣」說,並用「救明心見性之偏」一句話道破了它的本質(同上)。所以他認為,宋明諸儒的心性說,都是專門的養心之法,因此不能不陷於佛老(同上)。(10)
以養氣為學之要的楚望,甚至把佛氏和道家作為主旨的調息、觀心、數息等工夫,也看作是捷徑而不厭其用,並且斥責和摒棄了宋儒以養氣為佛、老和方術家之法的看法(參見同上書卷7、卷8)。而他之所以重視養氣,是因為認識到那是在實事實踐、人倫庶物上獲得活力的工夫。所以他認為,即使是養氣,如果徒弄氣之神妙作用,那也是不能允許的。因此,所謂「養氣」,不是曾點的「舞雩浴沂」,也不是程明道的「吟風弄月」,或者像邵康節詩中所說的「去處無心月,來時水面風」那樣的放達風流之事。他把這些說法皆視為陷於禪之說而加以非難(參見同上書卷7)。
楚望之所以以養氣為要,這來自於其重視道體之生意,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會把養氣看作孟子所謂的「有事」,並從尊重工夫的自然性出發,而把孟子的「三勿」(即勿助、勿忘、勿正)作為調劑,以強調其重要性,並認為「有事」與「三勿」是「千古性命之真宗」(參見同上書卷1)。所以,他主張在養氣的工夫方面,應以有心無心之間為旨,如若不然,就會產生正、忘、助長之弊而失去氣的本然性,以致使心也產生動搖(參見同上書卷8)。在「三勿」之中,楚望特別重視勿正、勿助長的工夫,即自然的無心之工夫,認為若不這樣的話,養氣的「有事」也就成了不恃氣而有心,從而陷於《論語》所說的意、必、固、我。他還認為,「養氣而不恃氣」的結果,必然導致對告子所謂「勿在氣中求」之說的肯定(參見同上書卷7)。與此同時,痛感到正、助之弊的楚望,在養氣方面也自然會強調靜柔寬厚、謙讓容忍、克己寡慾、不暴怒的工夫,以及對乍一看為消極工夫的、所謂「勿作不可作之事」的讚賞。他在論述《易》大壯掛時,還主張「大壯不用易之理」,甚至把老子的謙退濡下和佛氏的大慈無畏,也作為養氣之工夫而予以肯定。(11)
在楚望看來,因為神化之妙用是陽氣所使然,所以造化人生無一處不是陽剛之所為。但他又認為,如果沒有陰氣(陽之靜)的收斂退藏,那就會使陽氣一去不返、折而不回,以至於使生道變成死法,或者成為習氣自用,甚至會有毀損氣之本然的危險(參見同上書卷3、卷7)。他認為,聖賢之所以要再三強調溫柔而忌剛直的原因即在於此。由於其道理幾微而簡易,所以他又說:不妄動之外無「主靜」,勿暴之外無「養」,不慢之外無「恭」,無逸之外無「主敬」,不昏之外無「覺」(參見同上書卷4、卷3)。很顯然,這些都是其出於不毀生道之自然性的慎重之考慮。但是,楚望所說的養氣,由於是直接從人倫庶物的實事中發露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養氣必須得力於回應事務的繁雜而後得以實用的動中工夫,而這無疑是有其積極傾向的。楚望因此批判了佛、老二氏,認為他們之所以會廢世務而行魯莽,都是由於不養氣所導致的。並且強調:如果不明於養氣,就必然會導致率天下為二氏的惡果。這也是他不同意理學家的主靜論(參見同上書卷7),即使在調息等工夫方面也反對靜坐說的重要原因。而其竭力反對陳白沙之主靜說的緣由亦在於此(參見同上書卷7、卷8)。
在楚望看來,如果不能保持理性,即使把養氣看作是實事上的工夫,也未嘗不會有趨於自私功利的危險。所以他在強調養氣的同時,又以「集義」為學之要。不過,這也是因為在他看來,如果不依賴養氣,就有失去生道的危險,所以說集義又是存在於養氣之中的。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擔心提倡集義之要者,會誤以為能持心入於集義,從而使心迫窄,以至於喪失位育教化之生德(同上)。
總而言之,以渾一之生命為要的楚望,把「集義」、「養氣」、「有事」、「三勿」統統作為徹頭徹尾的工夫,以為這樣做的話,內可得心之自慊,外可敦化萬物,並在以養氣為其綱領的前提下,使物我一切和熙的理想世界得以實現(參見同上書卷7)。所以他認為,孟子所說的知言與養氣的關係,當然也是講養氣先於知言,知言只有依賴養氣才能成就。
根據這一立場,楚望批評宋儒把孟子的知言看作《大學》的格物致知,認為知言先於養氣而首先要窮盡天下事物之理的主張,是很難實行的。他認為,如果從事養氣,就會使神清氣明而自然地產生靈覺,自然地通曉事物之理(參見同上書卷8)。
楚望又指出,因為窮理本來就不是要盡知高妙之理,而只不過是日用平常之事的道德判斷,所以必須立足於養氣,才能得心氣之平和(同上)。在楚望看來,孟子的養氣說是發揮孔子之秘蘊的,因而必須遵奉之;同時他還認為,如果從事養氣,那就無須特意去強調宋儒的格物窮理、存養省察等諸種心法。所以他說:「千頭萬緒,只一個養氣便說盡。」(同上)
楚望之所以注重實事實踐,是因為認識到道必須是自然而然地與世俗相和,以維持綱常名教的存在。從這一立場出發,他評論佛、老和理學家說,因為其重視以心法為宗的執體,才導致了喪失中行而陷入狂狷的惡果(參見同上書卷4)。於是,楚望遂以「時中」為妙用,並將其作為學之歸宿(參見同上書卷11)。(12)而所謂「時中」,就是隨時而用中,也就是「和」和「庸」。以為氣化之中有道之本源的楚望,儘管提倡未發之中與已發之和,或者中與權、中與庸的一體之說,但也認為沒有後者就沒有前者。例如,在他看來,所謂已發即未發、和即中,所謂未發存在於已發之中,中是和之中,庸是存在於日用尋常中的庸,這些都是《尚書》所謂的「執中」之義(參見同上書卷l、卷2、卷5)。
而據楚望所言,所謂「執中」,就是指的日用尋常、隨處隨時的工夫,亦即「時中」的意思;不然的話,就會「四時不行,萬物不生」,以至於使天地之運行停息,生成之妙道喪失。所以他認為,宋儒在求理之清虛之餘,還求未發之中於已發之前,這是違背聖人「執中」之本旨的,也是與佛氏之寂滅同類的(參見同上書卷4、卷5)。
(1) 正如楚望所說的那樣,儒教自《論語》至《中庸》而變得深刻。這是因為,《論語》作為秘蘊的道體,至《中庸》而得以揭示。這從《中庸》的「不睹不聞」、「無聲無臭」中可以看出。所以明末的朱子學者馮少墟指出:「《論語》一書,論工夫不論本體,論見在不論源頭。蓋欲學者由工夫以悟本體,由見在以覓源頭耳。《中庸》則直指本體源頭,以泄孔子之秘。」(《明儒學案》卷41,《甘泉學案五·疑思錄》)
(2) 例如,孟子為提倡「性」而主張「故而已矣」,為提倡「仁義」而堅持「事親從兄」;《大學》為提倡「明德」而主張「親民」;《中庸》為提倡「未發之中」而提出「已發之和」。
(3) 於是故,以下學即上達為儒教本業的楚望,認為言上達而遺下學的佛、老,仍不出儒教之範圍(參見《小山草堂集》卷3)。可見,楚望與陽明,立論雖異,但兩人皆把儒學看作包括佛、老二氏在內的立場卻是相似的。
(4) 楚望評論宋儒之學,認為他們專以「正心」、「誠意」的心法為理學,這與不顧故國命運而空談心性的清談家屬於同類。故而楚望亦把宋朝滅亡的原因歸於宋儒的空談心性(參見《小山草堂集》卷6)。
(5) 所以他說:「道本實而非空,本有而非無。天地之間常動而非靜,皆陽而非陰。」(《時習新知》卷4)
(6) 所以楚望認為,提倡陰陽之道的《易》是主張貴陽、貴動,而強調「貴陽固貴生」(同上書卷5)的,而儒道的本質正在於此。所謂「佛尊陰而好死」(同上書卷8),就是用儒之生道排斥佛之死道。在楚望看來,陰是陽的靜機(參見《時習新知》卷3),虛不過是陽氣的翕縮剩餘(參見同上書卷3),所以靜虛被收藏於動有之中,前者無非是後者的機用(參見同上書卷4)。
(7) 楚望屢屢舉出真實無妄的「誠」,以抨擊佛氏的空有,而這也是從力主「動」的精神出發的吧!
(8) 楚望認為,「道」也無非是強名,即權宜之名目而已(參見同上書卷8)。
(9) 以渾一為旨的楚望,不僅指責攻擊渾一的人,同時又專以人慾為惡,認為兩者同出而異用。而只是善用氣之用者,才能成全天地之大德。於是他對程子的二分論亦持批判立場,比如批評程子反對以人慾為惡的立場,強調若不以人慾為惡,就不能成就天地之生德(參見同上書卷3)。毫無疑問,楚望也是排斥周子「無欲」說而遵從孟子「寡慾」說的。
(10) 例如楚望認為,宋明諸儒所說的「主靜立極」、「靜存動察」、「窮理盡性」、「居敬涵養」、「默坐澄心」、「看未發氣象」,或者「正心誠意」和「致良知」之說等,都是遺棄「養氣」說,而陷於主張「明心見性」的佛(老)的寂滅無用、偏內遺事之弊的(參見同上書卷7)。而且他還痛斥說:唯程明道善得此「養氣」之旨,其他的都是遺氣而窮理之說(參見同上書卷7)。
(11) 其結果,楚望甚至認為「天下之至柔,弛騁乎天下之至剛」一語,實際上並非老子之言。
(12) 即使關於「不動心」,楚望也將其置於「時」之中,而反對把「不動心」作為心法的理學家之論(參見同上書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