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用之道

2024-10-11 15:32:09 作者: 岡田武彥

  針對所謂的「存心」說,楚望也主張必須立足於以實事實踐為旨的實學。楚望認為,如果把「存心」理解為虛而能通三才的「心」,就會把「心」束縛在方寸之內而脫離外在事物,從而導致「四時不行,百物不生」,並使「心」既通不了三才,甚至會成為專在無事中用工夫的禪的寂滅無用。在他看來,在無事中用工夫,以得心之定而達事之用的禪氏之說,只可以拿來畫餅充飢(參見《時習新知》卷2)。

  基於這一觀點,楚望認為,被後世用來提倡懸空之心學的、《尚書》所說的「危微精一」之言,實為後世之偽作,而只有「允執厥中」之言才是真實存在的。在楚望看來,「危微精一」之言把隨時隨處的實地工夫當作了「存心」。有見於此,他必然要把近世諸儒之心法,視為類似於佛氏的寂滅無用之說而加以批判。例如,他把周子的「無欲故靜」、程明道的「心有主則虛」、呂與叔的「思處多而不能驅除」、許魯齋的「主心則外患不入於實」等概念,統統視為禪道之言(參見同上書卷4);而且認為陳白沙的「靜中養出端倪」之說也是陷於禪道的異端之說(參見同上書卷4)。

  然而,楚望雖批判了理學之心法,卻並不絕對地排斥心法,而只不過是反對離卻實事、單舉心法之偏罷了。他提倡誠敬的重要性,就是為了突顯這一立場。楚望在提倡「道」的時候,還特別強調「誠」的重要性,這是因為,他認識到「誠」在天地間是陰陽二氣之存在,其飽滿充足、變化不測;「誠」而在人世間,則是成己成物、大公無私之存在,其人我妙合、生生不息而真實無妄,可謂自然的大德、生德之實體。它既揭示了以有為空的佛道之本質,又揭示了以無為實的儒道之本質(參見同上書卷3)。用他自己的話說,即「佛以空為道,聖人以誠為道」(同上書卷8)。

  其結果,楚望一方面以「格致」為正心誠意之要,另一方面又強調「誠意以上更無可加之物」,而認為《大學》之道「誠意盡矣」(參見《小山草堂集》卷1)。在他看來,就連「致知」也是「不自欺」之心或「好善惡惡」之心的自我滿足,即「自慊」,因而亦無非是「誠意」之同義語(參見同上書卷3)。

  姑且不論此說與陽明「誠意」說的相近性,即使從楚望的這一立場出發,亦能看出其何以堅決反對朱子以「格致」為《大學》之本的原因。楚望認為,朱子之說是在「知」的空虛中求道,而誤解了以「行」之實為本的《大學》之本旨,並基於這一立場,而對朱子補綴的「格致」傳文提出了質疑(參見同上書卷1)。楚望認為,即使以「誠」為要,但如果不求之於「有事(實用)」,而只像理學家那樣求之於《易》所謂的「寂然不動」,那也會落於佛氏之空道(參見《時習新知》卷8)。他還認為,進德修業的最緊要處,在於務實致用,而空談無實、迂闊無用者,實非致誠之道矣(參見同上書卷4)。於是故,與理學家相反,楚望的態度是,一方面以《論語》的實用之道為要,另一方面則時刻不忘記對專主於《大學》的格、致、誠、正,而以講學窮理為最高訴求的理學家的攻擊(參見同上書卷4)。

  朱子看到了「心」是具眾理而應萬事的靈活之存在,故而把它與格致工夫相併列,而以整齊嚴肅的「心」之收攝之功即「居敬涵養」為要,並據此而求「心」與事理的渾一融合。楚望儘管也同樣以反省的居敬工夫為要,但在他看來,那不是專指內心的戒懼,而是如同《論語》所說的「執事敬」那樣的、面對日常事務的戒懼,即不怠慢,因而無非是在事上修己的實地工夫。這也是他強調「敬者,惟臨事接事處吃緊」的重要原因(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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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楚望看來,只有這樣的「敬」,才能致用有實,也才能做到《論語》所謂的「安人」、「安百姓」、「出民」和「使民」(同上書卷4)。否則的話,就會著意侷促、偏強拗戾,不僅事理不能通達,而且還會阻礙心之「活潑潑地」本性。所以他所說的「敬」,是即外收內的工夫(參見同上書卷2),其中還包含著經世之業(參見同上書卷4)。他據此認為,以「靜坐操心」、「主一無適」為宗的宋儒之「敬」,只不過是專一於內心之靜修,而在念頭上弄精神罷了;它與老子的「抱一」、佛氏的「禪定」一樣,都為懸空無實之工夫(參見同上書卷2、卷4),或謂捕風捉影、徒費商量,而束縛胸臆之桎梏(參見《明儒學案》卷55,《諸儒學案下三·四書攝提》)。因此,如果極而言之,楚望與宋儒雖然都提倡「敬」,但可以說兩者是有內外之別的(參見《時習新知》卷1)。然而,不管怎麼說,「敬」原本是「心」之工夫這一點是恆定不變的。只是在楚望看來,「敬」是期望事理通達的工夫,所以即使言「敬」,也自然會反對刻苦嚴毅的收肅勞擾之功,而以寬綽雍和為要;否則的話,如果事理不通達,「心」就反而會失卻其靈活性(參見同上書卷4、卷8)。

  可見,把存心養性作為實事工夫的楚望,還以《大學》的「修身」為真切之功,甚而視之為《大學》之綱領,也不是沒有理由的。他認為,「身」是通於內外上下之氣的凝集,而「內」是心、意之實在處,「外」是事、物之統紀。因此,「身」又是與內不遺心意、外不遺家國天下的道之全體相通的(參見同上書卷7),亦即孟子所說的「萬物皆備於我」,或者說是「萬物一體」的普遍性之存在(參見同上書卷5)。因此,「修身」不僅僅是做腔子裡的伎倆之心法,而是包括正、誠、齊、治、平的真切之工夫(參見同上書卷6)。如果不以「修身」為本,而只是徒勞地偏舉正心、誠意,那就會導致懸空無實,而勢必陷入佛、老二氏之玄虛。不但《大學》,而且「九經」也都是提倡「修身」而不偏舉正心、誠意的。他還認為,宋儒是造成出現偏舉現象的主要原因(參見同上書卷8)。在楚望看來,孔子的門人曾子不說「省心」而說「省身」,乃是因為曾子善於體得這一主旨(參見同上書卷7)。據此,他批判了把「身」視作己私、大患或者惡業的佛氏之說(參見同上書卷5)。應該說,這樣的「修身」說與李見羅的「修身」說有一脈相通之處。

  在實事實踐中看到心性之微的楚望,還在淺顯平常的人情中把握住了「道」,並且重視把人情節文的「禮」當作全部實踐的規准。正是基於這一立場,他把二氏的明心見性、致虛守靜視為使人失去方向、陷於迷謬的異端邪說(參見《明儒學案》卷55,《諸儒學案下三·四書攝提》)。

  本來,被楚望奉為宗旨的實事實踐並非泛然無統,而是道德性命之最真切處,所以他以「禮」為綱領,乃是理所當然的。「禮」之「體」是「中」,「用」是「和」。但因為「中」是太虛自然,「和」是日用平常之天理,而「執禮」則是下學切要處,亦即上達處(參見《小山草堂集》卷3),因此,如果舍「禮」而內求心性,便會空洞而不實(參見《時習新知》卷6)。楚望認為,在實踐基礎上建立的作為道德性之規矩準繩的「禮」,其「外」可以擺脫探究事物時所產生的博而寡要之弊,「內」則可以擺脫求索心性時所產生的空虛無實之弊,而他把「禮」訓作「履」的主旨也可以說正在於此(參見《小山草堂集》卷3)。他特別擔心舍「禮」而談性命、心性,認為這會陷於空言無實、輕視名教的佛、老之弊(參見同上書卷3)。他認為,顏子提倡「復禮」(參見同上書卷6),《大學》和《中庸》都屬於禮書,且都以崇禮為要,於是他便尖銳批判了宋儒從禮書中抽出《學》《庸》而當作道學書的做法,尤其是強烈抨擊了離「禮」而談《中庸》的做法,認為這種做法是把《中庸》視為論述道之深奧的性命之書。在他看來,宋儒的上述做法都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們一方面排斥佛、老,另一方面卻空談心性而尊奉佛、老,貶低聖學(參見同上書卷6)。(4)在宋儒中,只有張橫渠善治禮學,所以楚望首先稱讚了橫渠的氣質變化之說,並讚揚了其禮學,認為其說近於下學而上達,然後又非難了程伊川批評橫渠溺於形名度數而無滋味的做法。其結果,張子因遭程子的指責而改頭換面,以至讀到他的《正蒙》,還是難以弄清其學說的隱奧和深刻,而這正是張子之學終至於失下學上達之旨的重要原因(參見《時習新知》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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