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之辨
2024-10-11 15:31:37
作者: 岡田武彥
如上所述,蘇原遂以保持性之全而不偏的工夫為切要,所以他主張宗性而排斥宗心。他認為,因為心屬於氣之靈覺,所以不管如何靈活,也只不過是性之所發。即便心是敏銳的道德感知,即如同本心與良知那樣,但如果不重視氣之純全,就難免染邪雜糅、似是而非,而終至於犯「認賊作子」的過錯,進而導致天理絕滅、猖狂自恣、淪於禽獸之弊害。所以,他在論述心性之別時說:因為心與形都是性之所生,所以是性中一物,其虛靈知覺只不過是性的神明之所發。因此,心是性之大體,較之於性,不能不有先後大小之差別。他還說:「非人君,不知朝廷之為尊;非性,不知心之為大。此可以知心性之辨。」(《吉齋漫錄》上)
總而言之,強調心無性則不能發揮其本然,是蘇原心性之辨的根本點。所以他認為,聖人的心學是不以為心即性,而以為性即道,從而以性學為宗的。如果以為心即性,則其心學反而墮於第二義而不能看到更深一層。而且,如果據此而任於一切心之妙道靈機,那就會離卻性之大本(即人倫)而失是非之別,從而違背所謂大本達道而難以位育裁成,結果必然會與聖人的性學背道而馳(參見《吉齋漫錄》上、下)。
根據上述立場,蘇原認為,張子的「心統性情」說尚未能究心性之本源,並認為張子《西銘》中以天地為「心之帥」的說法,是以性為心之論。因此,張子是昧於心性之辨的(參見《吉齋漫錄》上)。
姑且不論蘇原以心為性中一物的說法,即使從他立心性之辨,以宗性為旨,嚴格辨析心的諸種矛盾和污邪這一點來看,也是與朱子學的精神相通的。所以我認為,蘇原尖銳批判禪學和陸王派的心學,以為他們昧於心性之辨,是很自然的。例如,對於禪學,他說,其明心見性之論,是不區別心之純駁真妄而專以靈活妙機為性,而且又不把性解釋為道心、人心之純全即「中」,而是認為心涉於形氣(有),從而提倡無心,以一超徑悟、靜虛高明為事,以為其中存有靈機,終至於誤將虛見作妙語,而陷於絕理恣肆、絕倫無用之弊。對於陸學,他認為,陸學不理解孟子心學其實是宗性之學,而以心為宗,欠缺性上的發明,所以「似禪」。即陸子所謂「先立乎其大者」,雖是基於孟子所謂「求放心」之說而立心學,但那是過分任於心而欠缺性上工夫的。孟子所謂的「立」、「求」,並不是主張以心求心,而是認為工夫自性上來。孟子所說的「存心」、「盡心」,全是根據知性、養性即性上的工夫。然而,陸子欠缺性上發明而專任本心,這是其被認為「似禪」的原因之一。
本來,孟子所謂「大者」,即是性(仁義禮智)之工夫;所謂「立」,即是「思」的工夫。然而,陸子把這解作「據思而立本心」,蘇原認為這並非孟子的本旨(參見《吉齋漫錄》下)。蘇原非難陸學,不說「為禪」,而說「似禪」,這是為什麼呢?據他所說,非難陸學「為禪」,這是漫說,而朱子的「似禪」之評,才是至當之論。這是因為,陸子未嘗離卻人倫,而且也不廢棄讀書窮理,所以其學與面壁枯坐的禪是不同的。朱子評陸學而說「似禪」,是因為知道那不是真的禪,但亦不無離卻人倫之傾向。朱子為了防止其流弊,所以才推其至微,而作了上述評論(同上)。
如上所述,蘇原對於陸學,並非毫無同情之處,但對於楊慈湖和陳白沙之學,則嚴厲批判其「陷禪」,或者認為是禪的改頭換面。他認為,慈湖以「心之精神謂之聖」的《孔叢子》之說為本,以心下之省悟為道的觀點,無非是心即性之論,亦即釋氏的明心說。他還認為,白沙易簡的宗本說,並未體得陸子之心,而只是竊其近似,以博取虛名而已。因此,他抨擊白沙之學,不過是其所遵從的大慧宗杲、張子韶一派的改頭換面(同上)。
對於陽明的「致良知」說,他認為是依傍於陸子而稍異其旨,其說來源於禪的明心見性、本來無一物及一超直入說,所以無非是禪的改頭換面(參見《吉齋漫錄》上、下)。他所做的批判,可概括為如下五個方面:
1.「致良知」說以德性之知為先天真知。但若說德性是已知,便屬於已發。因此,如果從性之所發的認識出發,致力於真妄的察識、是非的明辨、污邪的洗除等工夫,以求性之純全,那就不但難期知之純然,即良知之「良」,而且還會產生顛倒真與偽、善與不善之弊。
2.「致良知」說以良知為自知,於是產生了以「良知」知「良知」的矛盾,這正如佛氏所謂的「光爍爍」之「觀心」,而使「心」陷於不三不四。所以,以「良知」知「良知」是不可能的,「致良知」當然也是不可能的。況且根據本體不明之心,很難檢驗良知之真。朱子著《觀心說》,對佛氏的「觀心」說進行了批判。朱子之批判,足以深破良知之惑。
3.「致良知」說以良知為天理,所以認為「致良知」有用而與絕對無用的禪不同。但作為德性之知的良知,因為是因性之所發而偏全相雜之存在,所以以此為天理,並以其擴充發現為「致良知」,以證明其有用,其實是「近理亂真」之見。
4.「致良知」說因為以德性之知為宗而以聞見為小,所以類似於枯坐之僧、幽閉之嬰孩。
5.以「致良知」說為宗者,獨守自心而抱空妄之想,認昏昧為虛靈,呼情慾作至理,乃至猖狂自恣、肆無忌憚,故而幾乎都成為佛老之婦、小人之覺(以上參見《吉齋漫錄》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