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王門現成派

2024-10-11 15:30:24 作者: 岡田武彥

  朱子在《大學章句》中雖說過: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慾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就與陸王學相對的朱子學的特色來說,這段話後半部分更重要。它很好地表達了以高遠的理想正視現實,排除其中的不純,而求復歸於本體的朱子學精神。朱子一如既往地不忘性與心、道心與人心、天理與人慾的聯繫,而強調區別兩者的二元論的緣由也正在這裡。

  敬庵的立場雖是一元論的,但我感到他的「克己」說與上述《大學章句》的朱子學精神,有相通之處。然而如前所述,敬庵在另一方面因為又有容忍王學的地方,所以他的朱子學也有著複雜的特徵。

  如果強調上述《大學章句》前半部分的明德論,那麼朱子學就與王學接近了。反之,在王學那裡,如果強調良知即天理,那麼也是接近朱子學的。在明末的朱、王兩派中,雖出現了從這種立場出發,謀求朱子學的窮理說與王學的良知說折中調和的儒者,但在那時,往往舉出上引朱子《大學章句》之說作為論據。(3)敬庵對王學的解釋及寬容的態度,可以說也是與此合拍的吧!

  敬庵對「致良知」的解釋,在不少方面與王門正統派的諸儒之說有一致性。他也嚴厲指責良知現成派亞流之說,但他只批評其恣肆不檢,而對於忌諱陽明「致良知」說的學者,則批評其無異於「因噎廢食」(參見《敬和堂集》卷10,《答耿楚侗先生》)。他與王門正統派諸儒一樣,也把陽明的「致良知」說當作以性善為宗的學說,並用「四句教」的理論對其作了論證,與此同時,展開了對當時流行的現成派亞流的「無善無惡」說的駁難。

  對於「四句教」,他以第二句以下的工夫為切實,並指出基於這一立場的陽明「致良知」說是以性善為宗的。同時指出,第一句的「無善無惡」之論只不過是說明性體未發、寂然不動而已,所以雖說它與《大學》所謂「止至善」的語境有矛盾,但卻認為其中包含著深刻之含義。他由此認為,把「無善無惡」延伸到工夫,而把心、意、知都視為「無善無惡」的王龍溪的「四無說」,是失卻陽明正傳的。他與薛中離、方學漸、顧涇陽、錢啟新、劉蕺山等一樣,對龍溪的《天泉橋會語》 [17]持有異議。他批評說:「竊恐《天泉會語》,畫蛇添足,非以尊文成(陽明),反以病文成。吾儕未可以是為極則也。」(《九諦》)他還針對當時遵奉龍溪之說、堅持「無善無惡」的現成派亞流而著《九諦》,逐條陳述其說的謬誤與弊害,並與該派的周海門就「四無說」展開論爭。讀一下《九諦》就可看到,其中有追思朱子基於嚴格的純粹性立場、提倡性善說而駁難《胡氏知言》的「性無善無惡」論的含糊立場的思考方法(參見《朱子文集》卷73,《鬍子知言疑義》;《朱子語類》卷101)的內容。

  敬庵認為,因為性之本體是善的,是先天的、自然的、絕對的存在,並具有主體性,所以能成為道德經綸之大本。因此,求善的工夫,就是復歸於性的本體工夫,是人為而又超越人為的自然,是有而又超越有的無。而以「無善無惡」為宗者,因為以善為相對的存在,容易使失去性之主動性的人迷於趨舍。而且,因為以求善的工夫為人為、安排、著有,或者只不過是方便,而一味提倡無,以自然為宗,主張超越人事,所以或者陷於佛老的寂滅,或者陷於世俗的放肆,以至分人我、內外為二,而失卻性命、道德、經綸渾然一體之大道(參見《九諦》;《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門司封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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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述,龍溪的「四無說」採取的是肯定本來是無的一切有的立場,即當下現成的立場。但因為龍溪有赤手搏龍之力,所以儘管同樣都說當下現成,但不能講他與僅從見解上提倡當下現成的其亞流同日而語。而且,龍溪自己業已懼怕會產生落於見解上的流弊,所以有超越工夫的工夫,即基於本體而切實用心的工夫(參見《王龍溪全集》卷1,《沖元會紀》;卷2,《松原晤語》卷2,《水西精舍會語》)。

  而一到了龍溪亞流,就如同鄒東廓所說的那樣,失去理應是「工夫縝密,本體精粹」的道,而「愈測度而愈遠,愈勤瘁而愈悖,愈擔當而愈猖狂」(《東廓鄒先生文集》卷2,《青原贈處》),並如同私淑於龍溪的李卓吾之流那樣,無視人倫規矩而肯定庸人的自然生活,終至於產生了敗壞世之名教的弊病。(4)

  痛感現成派亞流之弊的敬庵,認為其弊來自於龍溪一派的「無善無惡」論,因而對此痛加辯難。他寫信給以「無善無惡」為宗的周海門說:

  竊以為,今日此風使先輩見之,必將憂懼無措;雖良知話頭,且鉗口結舌而不敢道,而況於無善無惡空曠不情之談乎?(《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門司封諦解》)

  敬庵認為,「無善無惡」說的流弊,最根本處就在於不努力克治氣質的偏雜,而專以心之靈明為現成而任之,並以按照知見高論玄虛者為透性悟性。為了救正此流弊,學者們或者論心性之隱微,或者論其一二,或者立宗旨而以講說為精,或者揭學術之異同,或者竭力辯難異端。但比較而言,在敬庵看來還不如首先從事於屏除氣質知解之障蔽的實修躬行,而以成就真正的人品的「明學」為正道(參見同上書卷4,《與朱偕之水部》;卷5,《答陳弘宇郡公》,《答絡纘寧丈》)。(5)這與朱子以議論為格物窮理一途,以及與後書馮少墟在異端辯難和論學講習中承認「明學」的意義,其意趣是稍有不同的。

  在敬庵的講友中,原屬於王學派的學者頗多。然根據上述立場,敬庵卻對王門中被視為以知解為宗的一派進行了嚴正批判,而對被視為以實修為宗的一派則大加稱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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