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工夫後本體
2024-10-11 15:30:27
作者: 岡田武彥
強調實修之切要而又容忍王學的敬庵,在使工夫復歸本體時,認為本體與工夫的合一是當然的。王學的本體工夫合一論,以工夫為本體之發用,而有強調先本體、後工夫的傾向。敬庵則認為,要說孰先孰後的話,應是先工夫、後本體。
這一傾向,在調停王、湛二家的敬庵的老師唐一庵的「討真心」之論中也能見到(參見《明儒學案》卷40,《甘泉學案四·唐一庵傳》),只是到了敬庵,這種傾向更加鮮明罷了。
工夫中有本體,由工夫復歸本體,同時又使工夫超越自身的立場,即本體與工夫合一的立場。基於這個立場,如果能在下手處真切地用工夫,那麼本體之力就更能得到充分發揮了。這就是敬庵本體工夫合一論的主旨。(7)因此,他反對周海門以「精誠」為現成的說法,而認為在擴充積累上有工夫本體的合一(參見《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門司封來書二條》)。他還批評羅近溪所說的「透性」說是只任知解而談高玄。他在答近溪的書函中說:「文行忠信,下學上達,而不離日用,此即孔門之透性矣。」(同上書卷5,《答羅近溪先生》)目的就是為了進一步倡導上述主旨。
如前所述,敬庵反對現成派的本體論和頓悟論,卻諒解陽明和白沙所提倡的以本體為宗的「悟」的主旨。他說:
江門(白沙)以靜養為務,姚江(陽明)以致良知為宗。其要使人反求而得諸本心,而後達於人倫事物之際,補偏救弊。其指歸與宋儒未遠也。(同上書卷5,《答周海門司封諦解》)
面對當時把陽明的「致良知」當作頓悟而加以非難的人,他辯解說:這種專把「致良知」視為頓悟的觀點,乃學者的因襲之見。又說:
良知即是明德,致良知即是明明德;知之體即仁之體,致知之事即求仁之事。立言不同而無頓漸之別耳。(同上書卷5,《答沈實卿》)
敬庵的這一主張,是有功於王門的。敬庵雖也理解本體與工夫的相即妙結,即兩者相即相資而自然趨於真切的觀點(參見同上書卷5,《答錢吉甫》,《答陸以建》,《簡李同野丈》),但他最終還是堅信本體與工夫合一於工夫的觀點,故而認為不存在無工夫的本體。根據這一立場,他不同意把本體作為終始的龍溪之論。而張陽和認為,如果以工夫的專一為要,那就會陷於有意之累,故他提倡「毋意」。與此相反,敬庵則認為,正心、誠意不妨有意,所謂心意之累,只是就一念真實處不下手用功,並想像測度,使心往來不定而言的,從而對陽和的觀點進行了批駁(參見同上書卷5,《簡張陽和》)。(8)因此,敬庵把「克己」看作徹上徹下,是本體與工夫的合一,認為不克己就不能復禮。所以,他從《論語》的「克己復禮」一語中,取出「克己」而大加發揮,其理由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當時,現成派亞流從本來「無」的立場出發,肯定積極性的「有」,並攝「無」於「有」,以強調當下現成,甚至把庸俗的自我直接當作「現成」,認為沒有己私可克,因而不必講「克己」,而只引《論語》「一日復禮」、「朝聞夕死」之語,稱為「當下妙說」,其結果便陷入了見解情識,上失深造自得之本旨,下以踐履為疏闊。如果了解了現成派亞流的這些弊病,那就能更清楚地理解敬庵切論「克己」的理由了(參見同上書卷5,《答周海門司封來書二條》)。(9)
敬庵所說的「克己」,即本來的氣質消融之工夫。而作為其工夫,他舉出了精誠、戒懼、收斂,並特別重視「收斂」。正如他所說的「大凡諸火不靜,其病害必多。調治之要訣,只是靜」(同上書卷5,《答郭在玄》)那樣,痛感心之擾動汗漫之弊,而再三提倡靜養的重要性(參見同上書卷4,《寄弟仲毅》;卷5,《與馮仲好第二書》,《答陸以建》)。
在他答周海門的書函中,可以看到「雲開而見天,波靜而水明」的語句(同上書卷5,《答周海門司封來書二條》),前半句是講氣質消融的重要性,後半句是講收斂靜養的重要性。但敬庵的靜養工夫,其實是及於動、靜兩個方面的,而並非執於一邊的工夫,更非趕時髦(參見同上書卷5,《答郭在玄》;卷1,《鬍子衡齊序》;卷5,《答陳弘宇郡公》)。(10)然而,從他引用周濂溪的「主靜立極」和陳白沙的「靜中養出端倪」之說這一點來看,敬庵的工夫可以說是傾向於靜的,只不過根據《明儒學案·師說》的記載,還能夠舉出他基於靜坐而痛加省察克治的事實。由此可知,他的靜養工夫,其實是貫穿於動靜的嚴苦工夫。
總而言之,敬庵的「克己」,是貫穿了朱子學的嚴肅居敬之精神的,並且是以端本澄靜為要領的。我認為,敬庵的工夫儘管帶有靜的傾向,但如果了解了當時現成派亞流有流於動而產生顯著弊害的情況,那麼,這大概是很自然的了。
關於敬庵之學,還要附帶說明一點,他雖以作為心性工夫之要領的「克己」說為學之宗,然而又說「性無內外,心無內外」,而不求確立內與外、體與用、本與末或者立本與經綸之別(參見同上書卷5,《與胡廬山先生論心性書》,《答李見羅年兄》,《答周海門司封書二條》),卻專主以嚴正與篤實、理解與行實作為渾然真切的體認。對於朱、王兩派或其他諸儒之學,他也明確反對立門戶,而持取長舍短的態度。例如,他在敘述薛文清、王陽明、陳白沙、胡敬齋四子之學時,列舉了他們各自的特色,並在末尾評論說:「余於四先生,只是各師其長。其未善處則全之,而不以之為極善也。」(同上書卷5,《答陳完卿》)只不過這種傾向,在他的老師唐一庵那裡就已有了(參見《廣理學備考》之《一庵集》)。
(1) 二曲詩曰:「不是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四書反身錄》)
(2) 敬庵的門人馮少墟認為,宋儒提倡氣質之性是發明孟子性善之旨(參見《馮恭定全書》卷9,《太華書院會語》)。因此,由於敬庵反對氣質之性也被認為是發明孟子性善之旨,則敬庵此論很難說是與宋儒講性時提倡義理與氣質之別的主旨(參見朱熹注《論語·陽貨篇》)相異的。
(3) 王門正統派的歐陽南野、鄒東廓、陳明水、魏水洲等的「致良知」說,有接近於朱子學的傾向,這在前面已說過了。泰州的方學漸,也是具有同樣傾向的儒者。他認為,《大學章句》的明德論強調的是理在虛靈中而成為事之本根。並認為,良知現成派的末流之所以混淆無體無用說與釋氏的靈明說,是因為只引「虛靈不昧」一語講「明德」,而刪去了理與事的緣故(參見《明儒學案》卷35,《泰州學案四·心學宗》)。東林的顧涇陽也引《大學章句》之語,而認為「一部《傳習錄》,如此之妙矣」。(《顧端文公遺書·小心齋札記一》)
(4) 據敬庵所說,在王學派中有吉州、淮南、山陰三派,因為山陰「圓」、淮南「肆」,所以得陽明正傳的是吉州,而合山陰之「圓」與淮南之「肆」的則是姚安派(參見《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門司封諦解》)。姚安派雖是李卓吾一派的別稱,但據敬庵說,只有吉州派是陽明正統,其他各派都應該稱之為現成派。總而言之,敬庵認為,現成派的弊害是「始於怪僻而終於悖亂」(同上)的。
(5) 敬庵當時曾評論說:今日雖雲佛、老之徒,但以玄修禪行為實者卻少(參見同上書卷4,《與朱偕之水部》),認為只有藉助孟子和朱子之力,才有可能辨明異端(參見同上書卷5,《答絡纘寧丈》)。
(6) 例如,他駁斥了王龍溪、王東崖、羅近溪、焦漪園、周海門等以頓悟為旨的現成派之學,而稱讚萬思默、徐魯源、耿天台、張陽和、鄧潛谷、錢淡庵等,以及被當作歸寂派、修證派和其他學派之儒者的實修之學。即使對於李見羅的止修說,他也只責備其過於粗略,而稱讚其以實修為旨,並認為其學有功於救正朱子學亞流之支離和王學亞流之陷空的弊病(參見同上書卷1,《觀我堂摘稿序》;卷5,《答萬思默年兄》)。
(7) 敬庵在《易》方面,說明了復卦在恆卦之前的意義(參見同上書卷5,《答陳弘宇郡公》),認為孟子說的「反身而誠」與《中庸》所謂「鳶飛魚躍」意義相同(參見同上書卷5,《簡李同野丈》)。而這點正好是顯示此主旨的。
(8) 敬庵曾告誡把「惺然常明」直接作為道心的高景逸說:「僮僕之服役『中節』者,皆道心也。」而強調躬行的重要性。這可以說也是基於其同樣主旨的(引自《高子遺書》卷8上,《與許敬庵先生》)。
(9) 所以敬庵與孟我疆所謂「顏子工夫在復禮,決非不在克去己私……克去己私,即宋儒亦未得其門也」相反,認為「不克則不能知復也」(《敬和堂集》卷5,《答孟我疆符卿》)。
(10) 這從敬庵把《易》之艮、恆二卦解釋為可通於動靜、感寂、煩簡的靜定之意這件事中也可知曉(參見同上書卷5,《答陳弘宇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