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體工夫
2024-10-11 15:30:12
作者: 岡田武彥
見羅追求的「止修」工夫,無非是反省的涵養工夫。所以他說:「吾學別無所長,無非兢兢於守一也。」(《正學堂稿》卷12,《答郭友書》)這個「一」,其實就是宋儒所謂的「敬」。但見羅所說的「敬」,與宋儒仍有不同,他不是把「敬」作為與「窮理」並用的工夫,而是作為與「窮理」融合在一起的渾然一體之功。在見羅看來,主張兩者並用的宋儒之論,會導致涵養陷空、窮理支離,乃至於違背孔子的立本之旨(參見《止修學案·證學錄》;《敬學錄》)。
見羅所說的「敬」,是合性命與道德經綸為一的積極工夫,這可從他針對程明道就《易》之「敬義內外」論而說的「所以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一語所做的評論,即所謂應當體味「所以」二字這件事中推斷出來(參見《正學堂稿》卷15,《答劉淳寰書》)。因為「敬義」是「止修」的別稱,所以見羅認為必須洞察到「敬義」的「主意」宗旨(參見同上書卷18,《答夏台卿書》)。他承認,在作為反省的涵養工夫的「敬」中,有生生不息的性命,若能把孟子所說的「息(養)」作為涵養之根本,便可以很好地顯示出這個主旨。
就是說,若能立足於「息(養)」,就能擺脫未發與已發、動與靜在理解上的二分法,從而較好地透悟性體,而使人倫庶物、道德功業自然而然地獲得成就(參見同上書卷9,《答劉質庵書》;卷18,《答夏台卿書》)。
見羅所說的涵養是直接歸宗於性體的工夫。從這一立場出發,他認為,無論是程子的整齊嚴肅之「敬」,還是謝上蔡的常惺惺之「敬」,都跟他這一看法有一塵之隔(參見同上書卷27,《書問節語》)。
見羅之所以提倡「敬」,無非是認為本來工夫上的動靜分說,失卻了性體的命脈宗旨。所以,如要悟得性體之真,就要有靜的工夫。不過,他好像又擔心靜的工夫陷於空,所以說:「靜未嘗不盡理,特恐認得不真耳。果知天性本靜,而時時收拾精神,管束於此,則本根既植,條理自生。」(《止修學案·敬學錄》)
總之,在見羅看來,如果基於涵養而時時管束此精神,那麼本根既植,條理自生,而不必屑屑焉考之經傳,凡念頭動處,概與經傳合,即時取經傳,發吾知見,而經傳所言總與吾心印合。此之謂「一得萬畢」,此之謂「齋戒神明」,而非別有一段窮索工夫與主靜相對也(同上)。見羅這個心法,與林艾軒所說的「日用是根株,言語文字是註腳」(《宋元學案》卷47,《艾軒學案》),張橫浦所說的「六經之書焚燒無餘,而出於人心者常在,則經並非紙上語,乃人心中理耳」(張橫浦《心傳》中),以及陸子所說的「學若知本,六經皆為我註腳」(《陸象山全集》卷34,《語錄》)等等,是一脈相承的。
(1) 針對程子所說的「『人心』,人慾也,故危殆;『道心』,天理也,故精微。『惟精』以致之,『惟一』以守之。如此方能『執中』」,朱子曾發表評論說:「此言盡之矣。」(《朱子語類》卷78)
(2) 所以朱子說:「聖人不以人心為主,而以道心為主。」又說:「但以道心為主,而人心每聽命焉耳。」(《朱子語類》卷78)
(3) 朱子曾針對楊龜山所說的「『天命謂之性』,人慾非性也」發表評論說:「天命之善,本是無人慾,不必如此立說。」這是因為,在朱子看來,像這樣把天命(性)與人慾絕對區分開來的說法是錯誤的(《朱子語類》卷101)。若這種區分能夠成立,那就會使性陷於佛氏性空的危險。但是另一方面,朱子又認為,以天理、人慾為「同行而異情」的胡氏《知言》說「是大鑿脫,非小失也」。這是因為,在他看來,若依胡氏之說,那就會危及性善的嚴肅性,而有使性陷於含糊苟且的危險。不過,對於胡氏的「同行而異情」說,朱子是以「同行」為非,而以「異情」為是的(同上)。這就使得朱子的心性論呈現出複雜的狀態。
(4) 黃宗羲說過:「虞廷之言道心即中也。道心豈中之所發乎?」(《明儒學案》卷31,《止修學案·李見羅傳》)故黃氏遂以見羅所說的道心非未發之中(性)的觀點為非。許敬庵也認為:「見羅謂道心、人心,總皆屬用;心、意與知,總非指體。此等立言,不免主張太過。中固是性之至德,舍道心之微,更從何處覓中?善固是道之止宿,離心、意與知,卻從何處明善?性無內外,心亦無內外,體用何從而分乎?」(同上)從而對見羅的心性之辨提出了質疑。
(5) 例如帝王之保民、桀紂之縱慾、宿儒之博識強記、舉子之弄巧趨新、儀秦之縱橫捭闔、仙家之呼吸長生、佛氏之灰心槁性,其他如農、工、醫、卜等。
(6) 見羅也這樣說過,若按照所謂心性本來不該辨析的立場,那就不能不認為,急於辨析,也確是不得已的措置(參見《正學堂稿》卷4,《答莊君秀書》)。
(7) 因而,見羅與歷來的諸儒不一樣,他不以心為主宰者。
(8) 這一立場近於朱子(參見《朱子語類》卷87)。陸子曾將其所反對的《樂記》之靜性論,視為源自於老子的學說而加以排斥(參見《陸象山全集》卷30,《語錄》)。
(9) 與所謂「盡心則盡性」的傳統觀點不同。
(10) 以格、致、誠、正為學之末的見羅之說,並沒有失卻「性」的純粹性、客觀性和實然性。他曾反對朱子學者使「性」陷入主觀、雜駁、空虛和支離的傾向(參見《止修學案·李見羅傳》;《正學堂稿》卷9,《答劉質庵書》;《敬和堂集》卷4,《答苕中諸友》;《馮恭定全書》卷15,《答塗鏡源》)。
(11) 見羅雖主張本體與工夫的一體,但不如王學那樣徹底。後面所述的「止修並舉」說,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見羅之學被王門學者批評為「落於二見」(參見《正學堂稿》卷7,《答朱友大學辨疑》)。
(12) 清初的朱子學者呂晚村認為,見羅所謂「若離至善而說止,則入於禪」的觀點似是而非。這是因為,在晚村看來,見羅所說的「至善」是離開「明新事理」,而只漠然於應事上講「至善」、講隨處而求,這不過是把「至善」當作一段清虛罷了。可見,見羅之說在「至止」以前就已經陷入空虛了,因此屬於狂禪(參見《天蓋樓四書語錄》一)。
(13) 呂晚村把見羅的「止修」論說成是陽儒陰釋之術,並且認為:「將知本強合於知止,提示止修而造語。此恐止時不能止至善,修時不能修格、致、誠、正耳!」(《天蓋樓四書語錄》二)
(14) 黃宗羲曾針對見羅的《大學》觀批評說:「先生欲到歸於修身,以知本之本,與修身為本之本,合而為一,終覺齟齬而不安也。」(《止修學案·李見羅傳》)另外,高景逸也作過同樣的批評(參見《高子遺書》卷8上,《與涇陽論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