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自得
2024-10-11 15:27:17
作者: 岡田武彥
海門「貴自得」。「自得」雖由孟子首創,但海門解釋「自得」說:「不待人者是自,不失本者即是得。」因為若不待人,也就不礙於物;若不失本,也就無自欠;進而才能達到優遊舒泰、至之無礙的境界。否則,欲擯去物累而妄作分別,便會陷於困苦;欲幫補欠缺,便反而會馳求勞擾;其結果,或者成為「戚」,或者成為「茫」。所以他強調「余以自得盡學」,即以「自得」為學之入門究竟(參見《東越證學錄》卷6,《劉子卷跋》)。
海門認為,因為孔門的仁知也都根據的是這個「自得」,所以「自得」是孔門秘旨(參見《二程微旨》)。他認為「學即覺」,並把《論語》之「好古敏求」和《大學》之「格物」一概作為提倡「不迷」(即「覺」)的主張(同上)。但他所說的「覺」,是不能言說的話題,是排除了軀殼之承當、情識之擬議等一切知解想見和較量的東西,甚至是在真體之間也不承認「發」,進而達到當下自身受用、直承悟入的境界。這對於反覆論證現成論的海門來說,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吧!他說,如果達到這樣的真知,那麼工夫就會基於本體之自然,其隨時隨處接觸都會得方便之宜,並能合於本體。所以他所言的「覺」,實質上又無非是「默識自得」。
所謂「知止明善」也就是求此「默識自得」,若棄此而言「修」言「誠」,則會失孔門之真傳。因此,如果只視工夫為典要規格,而提揭涵養、躬行、考察、辨學等工夫而訴諸專修的話,那就會導致泥於言詮、陷於拘滯、反失真體之自然的結果。程子所謂的心性工夫,一方面提倡「敬」,另一方面又主張不要工夫,就是為了說明這一微旨。所以海門認為,如果不以本體的「默識自得」為宗,而專一於工夫,則其害就猶如不知分別谷種,卻終年辛勤耕耘,結果培植了荑稗荊棘一樣(同上)。
雖說是提倡「自得」,但海門並不廢棄讀書窮理。他把這譬喻為依靠飲食而養生,認為讀書窮理是日用間不可欠缺、不能廢棄的工夫。然而,他又以讀書通微為根本,並像程明道那樣,力戒「玩物喪志」(參見同上書卷9,《題談生堂藏書》)。所謂「微」,無非是超越言詮的真體之微旨。他認為這是唇舌不能宣、方冊不能載、慈父不能傳於子的東西,所以只有默契於此微旨,才叫真讀書(同上)。
然而,清代的朱子學者刁蒙吉在原引海門所言的「突然言說,然旨玄機峻則待人領略」之語後,卻批評了其讀書法,認為這不是切近之法,而是強要穿鑿求深遠的讀書法;如果那樣讀書的話,則孔孟之言便皆成懸幻;後學若遵從之,則會茫然無著眼處。所以他認為,海門的讀書法是道之蠹賊,而決非淺顯(參見《潛室劄記》上)。蒙吉之論也許並不恰當,但據此卻能大致推測到海門讀書窮理說的特色。因此,海門也可以說是富有泰州宗風的儒者。
以渾淪自得為聖學宗旨的海門,視程明道為善於體悟此宗旨的儒者而私淑之。他的《二程微旨》,就是為了闡明程學之微旨,而抄錄其語錄,並加入簡單附註而成的。附註中雖有不少是出自海門的主觀臆測,但據此也能觀察他的學風。
海門還特別重視程明道的《識仁篇》,認為該篇簡切明示了當下的默識自得之要。但是,朱子曾評價明道之學為「超邁」,稱其「說話渾淪、煞高」(《朱子語類》卷93)。至於《識仁篇》,朱子則認為應從本體上看到工夫的作用,並要求學者做克己復禮之下學的工夫(同上)。
對此,海門曾慨嘆說,朱子之言是湮滅明道宗旨,絕棄聖學之論(參見《二程微旨》)。他認為,所謂「識仁」,即不睹不聞上用功,亦即默識自得之要,若於此識得仁,則工夫自然不差,故明道只主張「識仁而誠敬存矣」,而不是在識仁外又有一個誠敬的工夫。不言而喻,海門是以防檢窮索為謬誤的,這也是他以識仁為學問之根本的緣由(參見《東越證學錄》卷19,《與全達之》)。總而言之,在海門看來,如果默識自得仁之真體,那就會使本體工夫一起透悟,這便是《識仁篇》的微旨。
不難看出,這種手法其實就是現成派的手法。所以海門又說:「天下無己外之物,亦無物外之己。識得一,萬事畢。當下即了,不用推尋。一了百當,絕無等待。此非敢作禪語也。」(同上書卷6,《養中字說序》)他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因為在他看來,若不知本體渾一處,就會或談幻渺而忽行持,或執塗轍而昧著察。而他則視此為天下二病,並深表憂慮(參見同上書卷7,《祁生壁語序》)。
然而,如果把海門的本體之工夫與龍溪、近溪加以比較的話,則可知其更加簡易直截,但在精微透徹方面不無欠缺之嫌。他雖認為:「人到諸事沉溺時,能回光一照,此一照,是起死回生靈丹。」(《明儒學案》卷36,《泰州學案五·證學錄》)但如果把這樣的返照,與像高景逸的回光一照論那樣的善於判明真妄之別,並在主觀中洋溢客觀之光的思想(參見《高子遺書》卷12,《關僧淨六》)做一比較的話,便能感覺到有墮於情識之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