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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與「信」

2024-10-11 15:26:51 作者: 岡田武彥

  當然,近溪對於主張本體即工夫、工夫即本體,而倡言本體工夫渾然為一的王學精神,也是大致理解的(參見《近溪子集·庭訓紀上》)。所以他認為,雖說是當下即是,但若無先覺指點,就難入渾淪之境。否則,才高者就會放蕩無忌(參見《近溪子集·御》)。在他看來,雖然講「悟」,但若不把聽明聞見、知解識想等一切剝落乾淨,一絲不掛,那就難以「透悟」(參見同上書,《庭訓紀上》)。因此,他儘管提倡良知現成、當下具足,但其中也有其良苦用心。他指出了悟後不易守成這一問題,認為「知體者難,知而去行者更難」(《明道錄》卷5)。

  據《庭訓紀上》記載,近溪是經過千辛萬苦地遍游天下、參求師友才獲得這個具足現成、生生不息之心體的。所以他在《庭訓紀》中說:「創業固難,守成亦不易。若非兢兢業業、物我共成,則得而必失矣。」(上卷)因此,他反對把當下承噹噹作一了百當,而只認為任當下順適暢快是無工夫的工夫。針對恣私意而不用工夫的做法,他指出由於良知之靈明徹於天命,故知隨時隨處存天命之鑑臨昭察。他主張常常畏懼警醒,兢兢業業,收斂凝結,頃刻也不放逸,否則就會不知不覺地陷於猖狂無忌憚(同上)。所以他說:「君子畏天命之嚴,小人任天命之便。」(《明道錄》卷5)

  據周海門《聖學宗傳》(卷18)說,近溪自朝至暮敬畏天命,「如執玉,如捧盆」,工夫日趨緊密。但海門在敘述近溪敬畏天命、戒慎恐懼的同時,還指出了他與世儒把捉修飾的不同點。這似乎可以說明,近溪所說的工夫不僅僅在用上,還是以本體為頭腦的工夫。換言之,就是本體上的工夫。他認為,本體是以自己的工夫為要而向上發展,而工夫則無非是求渾淪本體的自我展開。具體來說,就是問學只不過是在德性中致具足之廣大、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手段(參見同上書卷1),格物致知只不過是不學不慮上的工夫,慎獨只不過是獨知上的工夫,所謂克己復禮亦非克去己私而復歸本體之禮的工夫,而是獨知之體自己除去昏惡而復歸自身的工夫。

  

  近溪把《論語》中「克己」的「克」解作與《大學》中「克明德」的「克」、《書經》中「克明峻德」的「克」一樣的「能」、「勝」之義,即「克己」為「能己」,(2)而不贊成把「克」解釋為去己私之義的漢儒之說。對於「復禮」,他也像《論語》所說的「為仁由己不由人」那樣,而知「復必由己而健行」,即把「復禮」當作自我的作用。所以他認為:「為己,則何事無成?」並把所謂「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的程明道之說和「以身復禮」的陸象山之說,作為善於體認孔子「克己復禮」精神的學說(參見《一貫編·論語》;《近溪子集·禮》)。

  這種自我現成的思想,到了其門人海門那裡,又被進一步強調了。總之,以工夫為本體之工夫的近溪,認為畏命戒懼實質上並非出於人為,而是基於本體之自然、發於不已之情的工夫。所以,對於《中庸》的「恐懼」,他強調應「重之以恐懼」(《近溪子集·禮》;《一貫編·中庸一》)。對於「慎獨」,他也主張「獨者,慎之頭腦也;慎者,因獨而動也」(《明道錄》卷4)。

  根據這一立場,近溪批判了宋儒的「主敬」說,認為先儒的「主敬」因為嚴密,故而會拘迫性體。只要畏天命,便自然成敬,而不必特說個「主」(參見《近溪子集·明德夫子言行遺錄》)。

  上述近溪的工夫,的確是「任天機之自然而充養之」的東西(參見《近溪子集·御》)。近溪以陽明的「致良知」之「致」為「直養推開」之意,也是基於同樣主旨(參見《一貫編·孟子》;《近溪子集·樂》)。而且,他之所以把孟子的「勿忘勿助」當作與《中庸》「鳶飛魚躍」同樣活潑潑的東西(參見《明道錄》卷6),也是因為把孟子這一工夫看作是天機的充養。

  於是,近溪認為:「君子之學,原自有個頭腦,若頭腦一差,無怪學問之難成矣。」(同上書卷3)他還主張「渾淪到底」(同上書卷6)。所謂「渾淪到底」,就是始終渾淪之意。這就非常簡要地說明了近溪以本體為主而求本體工夫之渾一的立場。工夫據此而生機暢達,因而能免於「間斷昏散」、「支離拘迫」、「體用分合」之弊,這就是近溪的主張。因此,在他看來,如果將「掃盡浮雲,以見青天白日」一語視作工夫,那麼本體與工夫、體與用就會分而為二,以至於喪失渾淪之體(參見《近溪子集·御》),這大概也是正確的吧!

  然而,如果從體用分言上說明近溪「渾淪到底」的立場,那就會認為:

  而工夫不識性體,性體若昧,自然總是無頭學問。細細推來,則自然卻是工夫最先處,而工夫卻是自然之以後處,次第既已顛倒,道蘊何能完全?(《一貫編·易經》;《近溪子集·樂》)這樣,就會以自然為先,工夫為後。所以一般來說,對於信與工夫、德性與問學、知性與盡性、知止與定靜,等等關係,近溪認為都必須以前者為先,後者為後。

  當然,如前所述,近溪是現成論者,所以他並不僅僅把本體上的工夫當作入門處,而是將其視作貫穿始終的過程。他認為,由於本體是當下現成,因而必須直下承當。他反覆闡述「默識」(或稱作「悟」)和「信」的原因就在於此。就是說,若以本體為默識,則求工夫便自然能得工夫。反之,若特意玩弄求心的靜定、不動、主意之工夫,則本體之生機就會受阻,從而反陷於禪家的二乘之見(參見《明道錄》卷7、6)。

  近溪說過:「悟則疑消,消則信透,透則心神定而光明顯。即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其於過也,信哉紅爐之點雪矣!而又何貳之有也哉?」(同上書卷3)據此可以知道,他為何確信在「悟」即「默識」中有使本體之生機充實發光的力量。所以,他把「悟」當作劃分聖愚的標準(參見《近溪子集·會語續錄》),即使對於明道的《識仁篇》,他也更強調「識仁」即本體的「默識」說(參見《庭訓紀上》)。

  在近溪看來,「悟」與「信」是表里一體的關係,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一般認為,「悟」由「信」而得力,「信」由「悟」而得透。所以似乎可以說,在真悟中有「信」,在真信中有「悟」。因此,在真悟中,理所當然應重視現成本體的「信」。這就是近溪強調「信」之重要性的緣由。

  龍溪也提倡「信」,但到了近溪那裡就更加強調了。近溪的現成論比龍溪更加平易直截的理由之一,可以說就在於以「信」為本體上的工夫並強調其重要性這點。總之,當下是德性的當下,是天命不息處。所以在近溪看來,如果不信當下即是,那麼工夫就會失去下手處。儘管做到「信」是困難的,但也必須努力去做。這是為什麼呢?近溪認為,因為若以「信」而著察本體,畏敬戒懼之工夫便會自然產生(參見《一貫編·易經》)。所以,他常引用陽明「個個人心有仲尼」的詩句,以當下之「信」來告誡其門人(參見《明道錄》卷4)。

  於是,強調「信」之重要性的近溪,甚至認為《中庸》所說的「尊德性」的「尊」,也是因為「信」才成為可能的。他說:

  所謂尊者,尊也,信也。故不尊德性,則學為徒學矣。然尊而不信,則尊焉能成實尊耶?(《近溪子集·庭訓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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