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獨」與「戒懼」
2024-10-11 15:25:38
作者: 岡田武彥
擔憂「致良知」流於肆情、墮於空虛的修證派,力倡「慎獨」和「戒懼」的重要性,乃是理所當然的。良知之本體雖不睹不聞,但若一念萌動,就會直接產生明覺,而且這隻有自己才能獨知到。鄒東廓認為,「致良知」工夫就是在獨知處加自省之功,而並非使之更切近於純粹無雜之狀態,唯有如此,才能使精微至於廣大,禮儀成為仁,位育應天而常寂常靈,誠立神通而得全生全歸之大道,從而避免繩趨矩步、真純未融的支離之弊和獨抱玄機、游於造化而脫略人倫庶物的虛寂之弊。所以他說:「自省之功莫切於獨。獨者,人之所不見也。省於人之所見者易,省於人之所不見者難。」(《東廓鄒先生文集》卷3下,《省齋說贈陳君彥明北行》)這是他把「慎獨」作為聖學真脈的緣由。
南野也主張以「獨知」為本體,以「慎獨」為工夫(參見《歐陽南野文集》卷5,《答聶雙江》)。錢緒山、季彭山則以「慎獨」為致良知之旨,並以此為學之指歸。修證派提倡「慎獨」,主要是因為看到了提倡良知現成的人,多輕視倫理而沉浮於庸俗的自然流入,從而陷於流蕩恣意之弊,因而主張反觀內省,並強調自省自肅工夫的重要性(參見同上書卷4,《答王新甫督學》;《明儒學案》卷15,《浙中王門學案五·不二齋論學書》)。基於這一立場,修證派還指出了《中庸》中「戒懼」和「敬」之工夫的重要性。
力主「戒懼」工夫,並以此為「致良知」宗旨的是東廓。他最初只是把它用於「事為」上,不久則用到了「念慮」上,最後才用於「不睹不聞」的本體上,而把念慮、事為當作能一以貫之的東西(參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7,《錄諸友聚講語兩城郡公問學》)。一般地說,即使視「戒懼」為本體上的工夫,那也是為了不問時境而反躬自省、莊敬持守,以保持良知之精明,並在其流行中保持本體工夫的純潔。正因此,東廓認為,只有「戒懼」工夫才能達到陽明所謂的「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之境界(參見同上書卷2,《壽蓮坪甘郡侯先生七十序》)。
修證派所說的「戒懼」,雖是反省的工夫,但因為是本體上的工夫,所以在東廓看來,「戒懼」一方面是工夫,另一方面又只有超越工夫才能得其真。故按照陽明本體工夫一體的主旨,他把「良知」視為本來就是「戒懼」的本體之存在,因而「戒懼」不是在本體上增加一物,而是作為復歸於本體的手段(參見同上書卷4,《答曾弘之》;同書卷6,《復高仰十諸友》;同書卷7,《沖玄錄》)。南野則認為,真正的「戒懼」,一方面是「戒懼」工夫,另一方面又必須是「虛明平妥」(《歐陽南野文集》卷5,《答沈思畏侍御》二)。又認為,如果「戒懼」後仍有憂懼,那就未免會「涉於自私用智之弊」(同上書卷5,《答葛子才》)。其中所謂的「臨深履薄」、「鑒空衡平」(同上),也都是基於同樣主旨而提出的。而修證派所說的「敬」,一般來說也是與「戒懼」一樣的本體工夫。
季彭山雖也強調「戒懼」的重要性,但因他過分憂慮現成說之弊,所以與其說他是把「戒懼」作為本體的工夫,不如說他更具有反對本體工夫的傾向,其結果便是導致了他更接近於宋儒之說。所以,較之本體,季彭山更重工夫;較之「自然」,他更重「主宰」。這從他的「龍惕」說、「警惕」說中便可以看出來(參見《明儒學案》卷13,《浙中王門學案三·說理會編》)。然而東廓和龍溪都認為,「警惕」是自然的「警惕」,也就是「警惕即自然」,從而批評了季彭山之說(參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4,《再簡季彭山》)。
原來,所謂「慎獨」、「戒懼」,就是為了保持天理和良知的精明純真,而無一絲塵欲和雜糅,這也可以說是端本澄源的工夫。因此,主張「慎獨」和「戒懼」的修證派,提倡無欲和寡慾或者主靜和克己等一系列的去欲工夫,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唐荊川說:「欲根銷盡,便是戒慎恐懼。」(《明儒學案》卷26,《南中王門學案二·荊川論學書》)錢緒山則提倡「洗心懲忿」,並指責楊慈湖的「不起意」說是「虛見」(參見同上書卷11,《浙中王門學案一·錢緒山會語》)。南野也提出「洗骨滌髓」(《歐陽南野文集》卷2,《寄劉晴川》)、「磨鏡鍊金」(同上,《答王士官》)的觀點。而東廓則以「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功為「致良知」的條目,並反對把這些條目視作第二義(參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4,《復聶雙江文蔚》)。東廓還把周子的「無欲」與「致良知」做了比較(參見同上書卷2,《贈董謀之》),而以「無欲」為聖學的本體工夫(參見同上書卷6,《答馬世陸世瞻》);並且與「戒慎恐懼」一樣,把「主靜寡慾」也作為「致良知」的別名,認為兩者是血脈相通的(參見同上書卷4,《復黃致齋使君》)。特別是因為東廓以「良知」為清明嚴肅的本體之存在(參見同上書卷1,《敘秋江別意》;同書卷5,《復石廉伯郡守》),因而尤其重視基於「戒懼無欲」的清源之功。所以他認為,在「江漢以濯」、「秋陽以暴」、「肫肫皓皓」的本體潔淨處,有深造之學,而由先師陽明所傳授的「致良知」宗旨,也能從這裡真正地「入得精一之脈」(參見同上書卷2,《贈董謀之》;同書卷3下,《晴江說贈虔台中丞喻公》;同書卷7,《沖玄錄》)。
上述東廓的立場,雖遵從了陽明的「致良知」說,而不拘執于歸理於心,但存在著關注心之根源的性的傾向。所以他說:「德性是天命之性,性字從心從生。這心之生理,精明真純,是發育萬物,峻極於天的根本。戒慎恐懼,養此生理,從君臣父子交接處周貫充出,無須臾虧損,便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東廓鄒先生文集》卷7,《龍華會語》)東廓私淑周子和程明道,具有承認與陽明同一的宋儒立場和遵從宋學的明儒立場的傾向,其緣由也在於此。
但是,即便是「戒懼」、「去欲」,但如果都不是本體的工夫,那也就無所謂未經人為安排而使本體流行不息的存在狀態了。所以,修證派認為,「去欲」必須基於「獨知」的惺惺,「戒懼」必須基於「良知」的自慊。於是在「致良知」上,他們一方面藉助於這些工夫,另一方面又想使人相信良知的精明而無自欺,並以得良知之自慊為主旨。由此也可以看出南野、東廓等修證說的特色。總之,他們是以《大學》所謂的「毋自欺而求自慊」為「戒懼」、「慎獨」之要和「致良知」之本的。
南野認為,如果不自欺而得心之自慊(自我滿足),那麼獨知之明就既無虧歉又無不誠意了,這就是所謂的「知至而意誠」(參見《歐陽南野文集》卷4,《答王堣齋》)。南野不以「慎獨」之「獨」為閒居獨知之意,而是作為無拘於動靜、不欺於知之是非的觀點,即源自於此(參見同上書卷4,《答馮川守》;同書卷2,《寄何益之》)。他還釋「慎」為「不欺其知,以致乎其至也」(同上書卷2,《答楊方州》《寄何益之》),強調「以自慊於其獨知,方是格物致知,方是誠意」(同上書卷4,《答毛伯祥、沈推順》《答王攝齋》二)。也就是說,誠意必求之於自慊不欺處。
南野根據「毋自欺」的工夫,不但使「意誠」,而且把《大學》所說的「修身」、「明明德」,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孟子所說的「擴充」、「養氣」,以及《周易》所說的「洗心」,也統統作為由此而得的工夫(參見同上書卷1,《答章介庵》;同書卷5,《與鄭篁溪》二;同書卷1,《答徐少湖》;同書卷10,《洗心箴》)。而東廓也以「毋自欺」的工夫為《大學》誠、正、格、致的訣竅,認為「致良知」只是盡此「毋自欺」一語(參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4,《答徐波石子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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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野等人之所以把這個基於「毋自欺」的「自慊」作為「致良知」之要和學之本,是因為把良知的真誠看作是決定是非的本體之存在。所以南野認為,根據「毋自欺」,便能決千古之是非(參見《歐陽南野文集》卷3,《寄李汝貞》)。
毫無疑問,在修證派看來,「戒懼(敬)」實質上是反觀內省的工夫,「去欲」實質上是澄瑩融釋的工夫,而不負於良知之信的「毋自欺」及自我滿足的「自慊」,則被視作是渾然的、相依相纏相擁的、難以截然分開的東西。其中,東廓致力於反觀內省的工夫,而南野則致力於「信良知」而「毋自欺」以求「自慊」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