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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自然為宗與「兩勿」論

2024-10-11 15:24:09 作者: 岡田武彥

  因此,以自然為宗的甘泉之學,不同於要求門人至死仍須刻苦用功的朱子之學,反倒近似於以靜觀自得為宗的明道之學。雖然陸象山的門人楊慈湖也提倡自然,但據甘泉說,慈湖的自然之工夫,是「如雷如風霆」而「震動變化」的工夫,故而其仍「未免有禪者杖喝警動之意」(同上書卷24,《楊子折中·論春秋禮樂》)。然而,甘泉主張以自然為宗,則是根據其師白沙的教誨。故其詩有「贈我彩雲裳,自然繡於上,服此永不忘」之句(同上書卷26,《詩》),並自述說:「先師白沙先生云:『學以自然為宗。』當時聞而或疑焉。若水(甘泉)服膺是訓,垂四十年矣,乃今信之益篤。」(同上書卷21,《自然堂銘》)故甘泉稱白沙為「自然翁」(同上書卷26,《詩》)。不過,甘泉所說的「自然」,實際上比以清澄端本為宗的白沙更接近於明道的《識仁篇》之見。總之,甘泉是把聖學看作以自然為宗的,故以深刻體悟聖學之自然為要務。這隻要看看他的《自然堂銘序》(同上書卷21),便可窺知這方面的信息。

  在這裡,甘泉認為,雖講自然,但欲熟達卻並非易事,還必須做調停習熟的刻苦之功。所以,他或者從柳子厚詩中提出「道機熟」三字,並要求玩味一番(參見《問疑續錄》);或者認為明道之自然「要百般磨鍊」,並推出以敬為要的白沙之說,而且還把自己常常稱頌的吳康齋的「道理平鋪」視為不可更易的工夫(同上)。因此,甘泉所說的自然,應該說與良知現成派所說的自然有所不同。

  甘泉認為,由於敬是存養天理之純一併會凝聚德性的工夫,它相當於孟子所說的「有事」和「集義」。因此,他便把孟子的「有事」當作存養天理的積極工夫,而批評佛學所倡言的「意必固我之亡」是「不知有事焉」(《雍語》)。(20)

  孟子在「必有事焉」之後加上了「勿忘勿助」,即「兩勿」。甘泉把「有事」與「兩勿」的關係譬喻為方圓與規矩(參見《新泉問辨錄》)。據他說,因為「有事」無非是敬,所以「兩勿」又可以說是敬之規矩和敬之工夫(參見《湛甘泉文集》卷3,《雍語》;同書卷7,《答聶文蔚侍御》)。總之,所謂「勿忘」就是勿忘工夫,所謂「勿助」就是不要人為安排。他說:「諸或忘之,非本體也;或助之,非自然也。」(同上書卷17,《贈維楊掌教鶴阿高君遷刑部主政序》)以為「兩勿」之間存有「真機」。而這又無非是猶如前述的「以自然之工夫合於自然之本體」罷了。

  明道說過:「勿忘勿助之間即正當處。」但甘泉把「兩勿」解作「敬」,把「正當處」解作「天理」,並強調以「兩勿」為「體認天理」之工夫。(21)他認為,兩勿之間是一點生意,是渾淪的萬化之本,而與物同體的天理就在此中間。如同《論語》所謂「參前倚衡」,《中庸》所謂「鳶飛魚躍」,明道所謂「活潑潑地」那樣,在兩勿之間有隨時隨處不間斷的真體之流露和天機之活用(參見《新泉問辨錄》)。如果在其間體認天理的話,那麼應酬、讀書、舉業就全都會一以貫之了,恰如「鴻爐煅頑鐵,千煉千精堅;自茲化有容,習慣成自然」(《千忍亭詩書付孫潤先刻石》)。而他以「兩勿」為「體認天理」之切要的理由就在於此。他認為,明道之所謂「定性」,也正在這「勿忘勿助之間」(參見《問疑續錄》)。

  但是,甘泉不同意分離「兩勿」,而把它們當作渾然為一的工夫。當他說「兩勿」時,總要加上「間」字,這其中有其重要的含義。他認為,若用「兩勿」之工夫,使心無過無不及,不偏不倚而成中正,那麼「間」就是中正之心,不陷於「無」,不馳於「有」,從而成為有無渾一、體物不遺的存在。這與明道的思想非常相近,所以甘泉稱讚明道在「兩勿」之下加一「間」字,是「知幾之神」(參見《問疑續錄》)。

  若根據「兩勿」論,則無論是所謂「求放心」而求收心之事的孟子之說,還是所謂「必放心」而以心之廓大為要的邵康節之說,在甘泉看來都是贅說。這是因為,這些學說雖都是匡救時弊之論,但若遵循「兩勿」論,則天理存而人慾去,於是自然能備廣大精微之體,而救偏內偏外之弊,而補偏的工夫也就沒有必要了(參見《湛甘泉文集》卷21,《求放心亭記》)。所以,甘泉雖贊同孟子的「盡心」、「有事」及「兩勿」之說,但卻懷疑「求放心」之說。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按照「求放心」說,則放者是一心,求者也是一心,這就成了以心求心,反倒使心陷入了「憧憧往來」之弊(參見同上書卷7,《黃安崖中丞一》;同書卷21,《求放心亭記》)。

  

  甘泉以「兩勿」論為要,這就如同其自己所言:「忘則失之不及,固不盡;助則失之過,亦不盡。惟勿忘勿助之間,中中正正,則廣大高明之體完完全全,若明鏡之刮垢,復其本體,光明圓滿,無一毫翳缺處,而心可盡矣。」(同上書卷23,《天泉書堂講章》)是由於「兩勿」作為得心之中正而體認天理的工夫,而這種工夫又無非是「不出位」的思之工夫,即所謂「中思」之工夫(參見《問辨續錄》)。

  但是,甘泉並不同意把「兩勿」之間(也可稱作「敬」)直接作為天理,而是認為要在其中「見天理」(參見《問辨錄》;《天關語通錄》;《新泉問辨續錄》)。這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做「兩勿」工夫,便漫然逐於有心無心之境,而忘卻體認實理,於是擔心會產生如同莊子求混沌那樣的弊病。儘管如此,他仍不同意所謂「觀天理」而把「觀」字冠於「天理」之上的做法(參見《問辨續錄》)。因為在他看來,如果加個「觀」字,那就成了以心觀心,而使工夫不勝其煩矣。

  這就是說,甘泉是努力以工夫之真切、天理之自得為要的,只是不直接以「兩勿」之間或「敬」為天理。他之所以又在兩者中間劃一引線,是因為擔憂私心雜糅而喪失天理之嚴正。但這樣一來,即便說他還籠罩著主張心性之別的朱子學陰影,也不為過。否則的話,甘泉之學也許就與陸王之學無甚差別了。

  甘泉的「兩勿」說,曾被陽明及其弟子們非難為陷於虛無而離卻集義之說。陽明認為,因為本體和工夫是渾一而真切的關係,所以存養了良知這一真切的本體,也就會使工夫變得真切。不然的話,「兩勿」就會變得漫無邊際了。更何況「有事」是根本,是「集義」,而「兩勿」只不過是其間「提撕覺醒」之工夫罷了。所以陽明曾批評甘泉說,若不以「有事」為主而徒用「兩勿」工夫,那就會失去頭腦而陷於虛見。(22)

  對此,甘泉反駁說:「兩勿」既是「有事」的規矩,又是「集義」,舍「兩勿」而求「有事」,就如同舍規矩而求方圓,所以即使去掉「兩勿」而求「有事」,「有事」也不能得。他還稱這種做法是「滅天理」(參見《新泉問辨錄》;《天關語通錄》;《湛甘泉文集》卷17,《贈維楊掌教鶴阿高君遷刑部主政序》),而「兩勿」之間停停當當,才是天理。由於甘泉在「兩勿」之間還看見了同體之理,因而認為它既是至虛又是至實的,從而回答了所謂虛見的非難。又由於「敬」是聚德工夫,而敬之工夫即「兩勿」,因而「兩勿」即「集義」。所以甘泉認為,如果不在「敬」上「集義」而在事上「集義」,那就反而會陷於助長義襲之弊。這也是為什麼甘泉要視「兩勿」為不離「集義」的根本原因(參見《問辨錄》;《湛甘泉文集》卷7,《答鄭君濟問集義》)。

  此外,甘泉還根據「兩勿」說批判了禪學所謂的「忘」。他認為,「兩勿」之間是意與不意,即坐忘與不忘之間,是天機所在。所以,提倡「忘」的禪學,是著於忘而未能見得真體之學(參見同上書卷26,《詩》)。

  因此,甘泉認為,如果按照「敬以養心」的話,那麼體認就不會落於佛老之虛見,並能實得天理之純正。所以,無論是《大學》的「格致誠正」、「修齊治平」,還是《中庸》的「慎獨」、《孟子》的「集義」,由於全都主張實得天理的工夫,因而皆可以「敬」貫之,否則的話,這些工夫就難以通達天理之生意了(參見同上書卷7,《答太常博士陳惟浚》)。

  從這一立場出發,甘泉贊成用敬統合《大學》《小學》諸條目的朱子之立場,而不贊成以敬為畫蛇添足的陽明之說(參見《問疑續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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