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認天理」

2024-10-11 15:24:02 作者: 岡田武彥

  甘泉說過:「學患不知頭腦,無安腳處。」「若不見此頭腦,總用苦工,終是義襲,究竟何益?」(《天關語通錄》)而他所謂的有頭腦之學,不言而喻,無非是渾然的天理之體認。(11)

  所以,甘泉自然相當感佩自己所仰慕的明道的「體貼」說。他認為,體認天理必須從動靜內外、未發已發、寂然感應、一念之微,到家國、天下、宇宙的事事物物,隨處而作。這是因為,天理原本無聲無臭,雖有定體,卻不滯於一隅。他在「體認」前冠以「隨處」二字的理由之一,就在於此。據此他認為,楊慈湖所說的「一」是陷於「一」障;甚至認為,批判慈湖之學而提出「無聲無臭」之見的陽明之說,也陷入了「無聲無臭」之障(同上)。因為若言「隨處」,不問心之感寂,則工夫也就不必限於感發之處了(參見《湛甘泉文集》卷7,《復洪峻之侍御》)。然而,甘泉歸根到底還是在感發處得見天理之著明的,否則就難以體認天理的活潑潑之本性了。(12)

  因此,甘泉認為,如果專求習靜歸寂,那就會導致或者絕念滅性、以虛見為實而玩弄光景;或者以內為是、以外為非、肆意私智而失卻廓然大公之道,終至陷入佛氏的荒忘寂滅之弊。因而他指出,從所謂「靜中養出端倪」的白沙之說而來的王門聶雙江之歸寂說,並非聖門授受之法,若不善於運用,就會成為滅性之說(參見《天關語通錄》)。在甘泉看來,「與其習靜以養動,不若慎動以養靜;慎動以養靜,不若動靜以皆忘,時動時靜,察見天理而存養之也」。(《湛甘泉文集》卷7,《復王宜學內翰》)這就是說,與其把重點放在靜處,不如把重點放在動處(事上);只有在動處體認,才能擺脫支離,從而真正做到內外動靜的渾淪一貫。甘泉冠「隨處」二字於「體認」之上,其理由蓋在於此。總之,僅僅說「體認天理」,而仍以內為是、以靜為事,恐怕反會導致內外動靜支離的弊病。

  由於甘泉加上了「隨處」二字,結果使他的體認之學趨於精微。據他自己說,他的體認之學,最初似乎並沒有擺脫以內為是、以外為非的弊病,後由於用力於動處之體認,所以其所謂的「體認」也就變得「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了(同上書卷7,《答陽明》)。

  所謂「隨處」,雖並非特意以動處用功為要,但體認會因此而變得更加真切。而且,如果積極地站在人倫立場上,使渾然天理的作用變得活潑潑的,那麼靜處之工夫也自然會變得真切了。這是為什麼呢?

  正如宋代禪僧大慧宗杲所說的那樣,因為動處工夫比靜處工夫更難,所以若得動處之功,則靜處之功也就容易多了。但是,如果按照黃宗羲的「感即在寂中,則體認者亦唯體認之於寂而已」之見解(《明儒學案》卷37,《甘泉學案一·湛甘泉傳》),那麼甘泉的立場亦「終覺有病也」(同上)。如前所述,甘泉雖強調動處工夫,但並不排斥靜處工夫,這從他加的「隨處」二字中大概也可推察到吧!

  因為甘泉把天理當作貫通未發已發、動靜內外的一源無間的存在,所以即使講體認時,他也是與列舉陸子的動處工夫(人情事變上用功)一起而列舉了羅豫章、李延平等的靜處工夫(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的工夫和默坐澄心的工夫)。他認為,只有合用這種動靜內外的工夫,才能盡識天理(參見《湛甘泉文集》卷7,《答孟生津》)。此時,就如同陳白沙那樣,甘泉也說:「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故專一、翕聚以為發生、遂成之本,天地之道然也。」(同上書卷19,《勸收斂精神疏》)從而表現出提倡主靜之要的傾向。(13)但是,在甘泉看來,若不問人的資質,而只以靜處工夫為定本,那是有問題的。這是因為,靜時天理混沌難見,不僅難以下工夫,而且就如程子所說的那樣,即使能夠用工夫,也勢必會導致動心而失卻天理之自然的結果(參見《湛甘泉文集》卷7,《答余督學》;《答聶文蔚侍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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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見,甘泉歸根到底是以動處、事上之工夫為切要,並將其作為儒教傳統的。所以,他列舉了《論語》的「執敬事」,《周易》的「敬直義方,義以方外」,《中庸》的「戒懼、恐懼、慎獨」等語,以為這些全都是「動以致其力之方也」(同上,《答余督學》)。

  那麼,甘泉對自己所推崇的程子和老師陳白沙的主靜之說是如何考慮的呢?對此,他認為,古之論學不講靜坐,程子所謂靜坐並非定論,而是為了補小學之缺而急救時弊也。(14)至於白沙提倡靜坐,則是為了初學方便,而白沙自己不言而喻是警惕靜坐之弊害的(參見《天關語通錄》)。甘泉看到,當時心學有偏於靜而不求動於事的毛病,因而將其譬喻為「系馬於肆而求其良」[12]而加以非難(《樵語》)。

  甘泉認為,存靜工夫也只有求之於動,才能成為動靜貫通的不變工夫,不然的話,如果只是惡動而求靜,就反而會失於動(參見《二業合一訓》),進而斷絕工夫,而難見自強不息之道體(參見《樵語》)。不難看出,甘泉反對執著孟子夜氣說的理由就在於此(參見《湛甘泉文集》卷7,《復鄭啟范進士》)。但是,他並不完全否定程子、白沙的靜坐說和孟子的夜氣說,而是反對專主此說。甘泉曾對倡導靜虛的王門歸寂派之代表羅念庵說過:若用「隨處體認」工夫,「則虛靜亦在其中矣」(同上書卷7,《答羅念庵殿元》)。但由此類推,若以「隨處體認天理」為事,那也就不必再提倡靜坐說和夜氣說了。(15)

  甘泉雖然重視動處工夫,但是誠如上述,由於他為的是體認動靜渾一之道,所以不言而喻,他是以本來渾一的工夫為根本。這隻要看看他如何解釋《易》之「艮」、《大學》之「止」及明道之「定」,就可以明白了;抑或再根據他以審幾(研幾)為要(16),而提倡貫穿動靜的敬之工夫,也可以大致推察到。歸根到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與其習靜以養動,不若慎動以養靜;慎動以養靜,不若動靜以皆忘,時動時靜,察見天理而存養之也。」(同上書卷7,《復王宜學內翰》)換言之,他是主張以體認天理的動靜兩忘為善學的。

  但是,認識到動處工夫的甘泉,由於看到了日常生活中活潑潑的道體,所以當然會以為「不離日用常行間,即有鳶飛魚躍妙」(《天關語通錄》)。這與陽明在《寄題玉芝庵》詩中所說的「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王文成公全書》卷20)是同旨的。

  王、湛二人都看見了同具體事物渾然一體而動的道之全體,因而都沒有離開「日用常行」的倫理立場。在這裡,正如張橫渠所說的「無在無不在」那樣,是看到了有無全一的絕對之存在。只是王、湛二家關於心的見解,在學之頭腦和尋求方法上有所不同,前者以「良知」為宗,後者則以「天理」為宗。其結果,雖同樣提倡渾一的心學,但陽明注重於良知心體的妙用直達,而甘泉則注重於天理的體認存養。

  甘泉的「體認天理」說,雖被陽明稱為「外求義襲」,但甘泉從心物無二、心事合一的立場出發,認為體認天理是內在的過程,從而回答了王門的非難。關於這一主旨,他在給王門聶雙江的書函(《湛甘泉文集》卷7,《答聶文蔚侍御五條》)中有如下說明:「蓋心與事應,然後天理見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

  由此可見,由於感應事物之心的中正之矩就是天理,而所謂「隨處體認天理」,無非是應於事物、體認事物而不離事物,並在心中自得天理,所以體認之機,依然在於心。因此,甘泉的主張就是強調天理之體認是內而非外。(17)

  這是因為,所謂體認,是對於身的真切自覺,所以甘泉理所當然地要重視切身通微之思,而且即使關於「思」的工夫,甘泉也如同明鏡止水普照萬象那樣,主張虛明而通微,並以直達天然、絲毫不存人力的無為之思為善思(參見《湛甘泉文集》卷22,《約言》;同書卷27,《續詩·題易吉甫觀心卷》)。甘泉認為,若能達到無為之思,那就如同《易》所說的「何思何慮」,「思」也就成了超越人為而基於自然之力的絕對工夫。然而,若不思,則天機近於息,而若特意去「思」,則天機又陷於憶度之私,而且兩心相覓,又會產生《易》所說的「憧憧往來」之弊(同上書卷27,《續詩·題易吉甫觀心卷》)。

  在甘泉詩中,有一首是:「坐忘不忘之間,中思直到天然。問我天理似何,人力絲毫不存。」(同上書卷27,《續詩》)所謂「坐忘」和「不忘」之間,就是孟子所謂的「勿忘」和「勿助」之間。甘泉認為,在無過與不及的「中思」之中存有天機(同上,《續詩·題易吉甫觀心卷》;《新泉問辨錄》),若是「中思」,心便能得中正,這就像「井不遷而泉至」,「思不出其位」而化育之功(即德業)自然達成,此之謂「善思者夫」(《樵語》)。然而,欲得「中思」,當然有必要做反省的心之存養工夫。而這正是以敬為「思之規矩」(同上)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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