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體工夫論
2024-10-11 15:23:00
作者: 岡田武彥
陽明說:「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傳習錄》下)由此可見,陽明所說的良知,是本體和工夫的渾一之體。亦即,良知一方面是自身的工夫,另一方面又是向上復歸的心體。
換言之,良知在作為自身工夫的同時,又是經常不斷地超越自身的心體。陽明對這種本體工夫一體的心體,用《中庸》的「不睹不聞」和「戒慎恐懼」做了如下說明:「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傳習錄》下)所以他認為,本體即工夫,工夫即本體。因工夫即是本體,故能戒慎恐懼的即是本體;因本體即是工夫,故一方面能戒慎恐懼,另一方面又能超越戒慎恐懼的即是工夫。因此,即使用戒慎恐懼的工夫,那也不是什麼東西都附加在本體上。倘能真正悟得本體與工夫即一,那麼可以說,一般被稱為工夫的戒慎恐懼亦即本體,而一般被稱為本體的不睹不聞亦即工夫(14)(參見《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只要能明白本體工夫一體的主旨,那麼本體也可以叫作工夫,工夫也可以叫作本體。陽明還借用佛語「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傳習錄》下)來說明這一微旨。
這樣,陽明便是說有時用無,說無時用有。但這種本體和工夫並不是固定的,無非是說明兩者本來就是渾然一體的性命體。此妙旨若無直下透悟的本領,也許是難以真正理解的。就連陽明的高足錢緒山也說,需要數年歲月才能理解(同上)。
陽明的良知說,在其性質上有必然導向現成論的傾向。他說過:「良知只是一個隨地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傳習錄》中,《答聶文蔚》二)他當時就已指出過良知之現成,並用以教化過門人。他說:「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王文成公全書》卷20,《詠良知四首示諸生》)「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傳習錄》下)「爾胸中原是聖人。」(同上)「滿街人都是聖人。」(同上)陸子心學中已包含了這種現成論的思想。所以從朱子門人開始,就對陸學所說的現成論,以及當下即是、不用工夫的觀點,進行了非難(參見《朱子語類》卷124)。因此,在以良知為心體的陽明心學中,有現成論的傾向就更是理所當然的了。陽明提倡良知現成,無非是為了直下知體,從而得學之頭腦,並以此救正工夫的支離外求之弊。不過陽明講良知現成,也是力戒其陷於懸空的,故而他也強調了在日用常行上體悟即實悟的重要性。他說:「綿綿聖學已千年,兩字良知是口傳。欲識渾淪無斧鑿,須從規矩出方圓。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王文成公全書》卷20,《詠良知四首示諸生》)這首詩便是陽明對這一思想的極妙披露。
如果在原來的本體工夫論上把朱子和陽明之學加以比較,那麼可以說,朱子學持以工夫為主的立場,而陽明學持以本體為主的立場。立足於本體而使本體工夫合一,是陽明的思考方法。他以致良知為學之頭腦的主旨就在這裡。
但是,儘管揭示了這一頭腦,可對於門人,為適應其資質,陽明則或者在本體上說工夫,或者在工夫上說本體,以適應於不同的門人。所以他認為,教化是完全應該適應人的資質的,超越等級之事是沒有的。並且指出:「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工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傳習錄》下)。他還說:「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無學矣。」(《王文成公全書》卷8,《書魏師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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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是適應人的資質,善於使之開悟的妙手,為了啟發門人,他甚至會擺弄禪機。他對欲得學之頭腦者,以提倡良知之現成而激勵之;對即使得了頭腦也害怕其「逐光景」的人,則強調工夫的重要性,從而使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15)
如上所述,陽明雖揭示良知而提倡本體工夫一體論,但並不強調本體工夫一起徹悟的方法,亦即直下悟入(頓悟)的方法。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如果輕易地照此去做,就會放棄實地之功而「逐光景」,反而辜負於良知。如能了解陽明所說的良知是從千死萬難中體悟出來的(參見《陽明年譜》),那便可以知道他這樣說乃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陽明所以說「人孰無是良知乎,獨有不能致之耳」(《王文成公全書》卷8,《書朱守乾卷》),從而在「良知」二字上冠以「致」字,並論證其重要性的緣由。
在《與陳惟濬》的書函(同上書卷6)中,陽明也說過如下的話:
近時同志亦已無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能於此實用功者絕少。皆緣見得良知未真,又將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處。雖比往時支離之說稍有頭緒,然亦只是五十步百步之間耳。
陽明認為,由於後世只說「知」而不說「致」,以至於把知行兩者分說(同上書卷27,《與顧惟賢》)。然而,現成派的王心齋、王一庵則認為,陽明的本意在於說良知而非致良知。陽明之所以要說「致」,是因為把良知當作空虛之體的人,或者以超脫為事,或者直視知覺而以凡情為性,終而產生了陷於佛氏之虛空和告子之肆情的弊病(參見《明儒學案》卷32,《泰州學案一·王一庵語錄》)。若從陽明心學本來就是持即於本體的立場這一點說,此論亦非違背陽明主旨之論。總之,陽明關於本體工夫的真意,以下面所引「四句教」最能說明問題: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傳習錄》下)
這第一句,由於被鄒東廓傳為「至善無惡者心」(《東廓鄒先生文集》卷2,《青原贈處》),因而招致後世不少人的爭議。然而,陽明的良知正是那道德法則的知覺,正是本體和工夫合一的性命體,因而也可以說是有而無、無而有的,如果能善於理解絕對的無,那就既可以把心體叫作至善,又可以把心體叫作無善。
對此,現成派的王龍溪認為,陽明不說至善而說無善,是因為認情為性,並以此破除當時學者誤解孟子「性善」說本旨的弊病。龍溪認為,把意見、情識一切掃盡,求直下悟入良知的無體,是陽明的本旨,因而「四句教」是權教。所以,龍溪認為,如果心體是無善無惡的,那麼意、知、物便都是無善無惡的,這才是陽明的真正意思,並且是通於上根、下根的教法(參見《王龍溪全集》卷3,《答吳子問》;卷1,《天泉證道記》;《傳習錄》下)。這就是龍溪所謂的「四無說」或「無善說」。
對此,錢緒山指出,若依龍溪之見,工夫就成多餘的了。因而緒山論證了陽明教法(四句教)的正當性(參見《傳習錄》下),這就是所謂的「四有說」或「有善說」。根據《傳習錄》(下)、《東廓鄒先生文集》(卷2,《青原贈處》)的記載,在陽明看來,雖然龍溪之說是接於利根之人的教法,而緒山之說是接於中根以下人的教法,但若相互補充而不執一方,便都是大有益處的。後來,陽明又作一應兩可的調停之論,並修改了四句宗旨,指出緒山所說的即於工夫之立場的重要性,而龍溪所謂本體工夫一起透悟的頓悟說,則是不能輕易示人的,這是因為世上少有利根之人的緣故。陽明告誡說,如果把龍溪之說當作通於眾人的教法,那就會養成懸空虛寂而生躐等之弊。
然而,若根據龍溪《天泉證道記》的記載,則是陽明承認龍溪說破了自己的傳心秘藏,因而是稱許其說的。如果緒山知道陽明最終提倡致良知說的衷曲,那或許就不會違背陽明的意圖了。如果只從由陸學到王學的心學發展必然性來看,那麼龍溪之說似乎可以說是王學的天機泄漏了。
總之,陽明致良知的工夫,在其進入晚年之後,變得越發真切、越發簡易了。五十六歲的陽明,曾在與安福同志臨別之際寄語道:「工夫只是簡易真切,愈真切愈簡易,愈簡易愈真切。」(《王文成公全書》卷6,《寄安福同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