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王陽明與明末儒學> 「萬物一體」論

「萬物一體」論

2024-10-11 15:23:04 作者: 岡田武彥

  陽明以真吾為良知。在他看來,人倫德行是良知所好,不倫不德是良知所惡,而良知之好惡,即吾之所好和吾之所惡。因此,良知的好惡就是真吾之好惡,也就是天下公共之好惡。而《中庸》所謂「無入而不自得」的境地,正是遵循作為良知的真吾而獲得的;《論語》所謂「志學」以下事,也無非是遵循作為良知的真吾而實現的(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7,《從吾道人記》)。這種自我論,雖已顯示出王學的特色,但只有到了現成派亞流時才達到極致。

  晚年的陽明以良知為造化之精靈,把良知當作與張橫渠所謂的「太虛」同樣的東西,認為良知之虛是與天之太虛同體的,有形之物皆備於此太虛中,並變成太虛的流行發用,無一物能成為太虛之障礙(參見《傳習錄》下;《王文成公全書》卷6,《答南元善》;《陽明年譜》)。

  在陽明晚年的致良知思想中,甚至連後世的朱子學者也不得不感嘆的東西,大概就是他的「萬物一體」論和「拔本塞源」論(16)(參見《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答聶文蔚》二)。陽明認為,《大學》即大人之學。所謂「大人」,就如同程明道所說的那樣,是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人。所以對於天下之人,是無內外遠近之別的,都是作為同氣同體的同胞,如同昆弟赤子的骨肉之親愛,亦即家族之親愛而予以保全教養的。

  這樣的一體之心,因為是沒有聖愚之別的人們本來就具有的東西,所以如果看到世人的困苦,無論誰的疾痛都與吾身的疾痛一樣,會有切膚之痛。因為心即是良知,故良知也無聖愚之別,而是天下古今所共通的。若善於致良知,則自然善於公是非、同好惡,從而做到視人如己,視國如家,「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進而達到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因此,基於良知的自慊(自我滿足),就能捨棄天地萬物之情;而若能捨棄天地萬物之情,則天下亦就大治了。由此看來,社會治理之道其實也可以說是簡易的。

  

  陽明認為,若是以天地萬物一體之心(仁)為疾痛迫切、人心所不得已的東西,而不是以此為體的話,那就不能理解所謂「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未之難矣」的孔子精神。

  那麼,為什麼世人不能達到這種天地萬物一體之境界呢?陽明認為,那是因為蔽於私利私慾,被私見私智之用所妨礙,而失其心之流通,結果骨肉也成了仇讎,天下禍亂也就永無止息了。所以,聖人教人克私去蔽,以復歸吾心體之本然,這便是古代聖人對世人的教誨。而其教育的綱目,即所謂「精一執中」和「五倫」(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其教育的目的,即在於品德之養成。更重要的,是在古代聖人的教育理念里,是沒有職業貴賤、身份上下之分的。

  這裡所說的德,是同心一德之德,即以萬物為一體的仁。陽明認為,學校教育的根本目的在於成德。如果每個人都不執著於身份上下和職業貴賤,並善於適應己之才德而克盡其職,知足安分,同心同德,以達到萬物一體之心的境界,那麼互通有無、互相扶助的道德的理想社會就會實現。陽明與程伊川一樣,對於功利思想對人們萬物一體之心的腐蝕抱有高度警惕,並對此進行了嚴厲的痛斥。他認為,雖然才能的伸長、啟發也是學校教育的目的,但使人心體同然,即復歸於萬物一體之心,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而知識才能則顯然不能與之相提並論。所以人的價值在於德性,而不能根據身份地位、貴賤貧富、職業高低來加以判斷。

  陽明的「萬物一體」論以程明道《識仁篇》的「萬物一體之仁」為骨幹,並包攝了張橫渠《西銘》所闡述的四海同胞思想,以及《禮記·禮運篇》的大同思想等,而且還基於良知的立場,對這些思想進行闡釋而集其大成。同時,陽明還汲取了程伊川《易傳》中所闡述的知足安分、立德定志的思想,這隻要看一下伊川的《易傳·履卦象傳》就可明白了。該文說:

  君子觀履之象,以辨別上下之分,以定其民志。夫上下之分明,然後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後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時,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末稱德,則君舉而進之。士修其學,學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預於己也。農工商賈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後世自庶士至於公卿,日誌於尊榮,農工商賈日誌於富侈,億兆之心,交騖於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此由上下無定志也。君子觀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當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

  總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主要是依據其良知論,並包攝了宋儒的萬物一體思想而建立起來的思想體系。然後陽明又基於這種「萬物一體」的「致良知」說,試圖一舉拂拭世之宿弊,以期理想社會的實現,這就是所謂的「拔本塞源」論。(17)

  (1) 書院多建於山林之中,以前也許是藏書之地。白鹿洞書院建於江西南康府的廬山,唐貞元中,由隱士李渤首創。據說,像這種建成於隱士之手的書院,經勃興後成為講學之地,與宋學有重要關係。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一般來說,宋學的建立,從某種方面說,是以對隱遁思想的否定為媒介的。

  (2) 《朱子晚年定論》是為了封住朱子學者對陽明新說的攻擊非難之口而著的。陽明把朱子晚年的悔悟之說作為顯示與己說同旨的證據,把朱子書函中所謂晚年定說收錄編纂起來。但所謂「晚年定說」,卻並不一定是晚年的東西,其中也混雜著朱子的中年未定之說。對此,已有眾多學者作過論述,特別是對王學持批判立場的學者,他們不僅指出了這一點,而且還對此進行過尖銳批判。總之,此書是有感於程篁墩《道一編》的朱陸同異論所反映的黨同伐異之立場而編纂的,也可以說是由於受到朱子學者的激怒,並為了彌補其缺陷而編纂的(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卷7,《朱子晚年定論序》;同書卷4,《與安之》)。

  (3) 清初的朱子學者呂晚村也以朱子所謂的「為此學而不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於一草一木器用之間,此是何學問?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飯也」(《朱子文集》卷39,《答齋仲》)為例,說明陽明欲窮盡竹之理的做法,正是朱子所排斥的,因而陽明變成狂者也是理所當然(參見《天蓋樓四書語錄》卷1)。

  (4) 即說:「『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王文成公全書》卷7,《稽山書院尊經閣記》)

  (5) 了解陽明所謂「良知」說的人也是有的,而特別注意到「行」並開啟陽明「知行合一」論之秘蘊的則是劉蕺山。陽明所說的「知」雖然是體驗之知,但他另一方面又教導人們不要忽略制度文物,強調知識聞見的必要性(參見《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

  (6) 陽明常常運用渾一的思考方法,這樣一來,其持「心即理」、「知行合一」的立場便是理所當然的了。例如把「惟一」說作「惟精」之主意,把「惟精」說作「惟一」之工夫,又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德行說作是「以惟精求惟一」,並把「博文」說作「約禮」之功,把「格物致知」說作「誠意」之功,把「道問學」說作「尊德性」之功,把「明善」說作「誠身」之功,而以二者分說為非(參見《傳習錄》上)。

  (7) 對於固執於教法,陽明一般是持反對立場的。比如他對記錄其語錄者曾說過:「聖賢教人,如醫用藥,皆因病立方,酌其虛實溫涼陰陽內外,而時時加減之,要在去病,初無定說。若拘執一方,鮮不殺人矣。今某與諸君,不過各就偏蔽,箴切砥礪,但能改化,即吾言已為贅疣。若遂守為成訓,他日誤己誤人,某之罪過,可復追贖乎?」(《傳習錄》徐愛序)

  (8) 《王文成公全書》中的《大學古本序》,以「《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一語開始,而以「致知焉盡矣」之語結束。從而使《大學》之主旨由「誠意」變為「致知」。陽明說「誠意」,又說「致,良知」,也是基於工夫的渾一性這一宗旨的。這意味著其思想是首尾一貫的。然而,以「誠意」為頭腦和以「致知」(致良知)為頭腦在意義上是略有差異的。由於《大學古本序》的結束語為「致知焉盡矣」,所以陽明後來以「致知」為頭腦是顯而易見的。那麼,其提揭「《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一語於篇首,又是什麼原因呢? 《大學古本序》成書於陽明四十七歲時,這時他尚未明確提出以「致良知」為學之宗旨。以「致良知」為學之宗旨,是在他五十歲以後的事。由於陽明欲以「致良知」為宗旨,故把四十七歲時寫的《大學古本序》進行了修改,那大概是在五十二、三歲的時候。五十二歲那年,他在給薛尚謙的書函(《王文成公全書》卷5)中有如下敘述:「致知二字,是千古聖學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近於古本序中改數語,頗發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熟味!此是孔門正法眼藏,從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說卒入於支離。」而在五十三歲時寫給黃勉之的書函(同上)中,亦有「短序亦嘗三易稿」之語,並記載著意思為初年之見未可執之為定論的話。這裡所說的定論,應該是指以「城意」為宗。在羅整庵的《困知記》(明版卷3續中——但在和刻本《困知記》中卻沒有這一條——參見楠本正繼博士著《宋明時代儒學思想的研究·補遺》,第27頁)中,有論及陽明未改稿前的《大學古本序》,從中可以看到被改的要點是什麼。文中說:「庚辰(正德十三年,陽明四十九歲)春,王伯安以惠《大學古本》見。其乃於戊寅(正德十一年,陽明四十七歲)七月所作。序去:『《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數百言,並無一言及於致知。近見《陽明文錄》,有《大學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說,于格物更不提起。」云云。 陽明反對朱子新本把《大學》分為經、傳並加以補傳的做法,認為《大學》本來就是一篇,而不應分為經、傳。由於《大學》以誠意為主,從而使格物工夫有了入手處,而不至於陷於支離虛妄。不然的話,若像朱子那樣以格物為先,就會茫茫蕩蕩而無下手處,從而陷於支離之弊。為避免此缺陷,朱子不得不「持敬」而補傳。但在陽明看來,若能以誠意為主,便不必再言敬。這就是《大學古本序》的論旨。所以把誠意當作《大學》的「自慊無欺」之工夫,那就如同陽明那樣,是想以此為渾一的本源工夫。而這是不是《大學》的正確解釋,卻是值得懷疑的。把「誠」看作渾一的是《中庸》。《中庸》說「不誠無物」,同時又指出:「誠」之前「知」是「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陽明也提倡至誠之知,認為「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誠之妙用如神,所以不必言前知,從而把《中庸》的前知論視為誠知二分的支離之論(參見《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可見,陽明的「誠」論比《中庸》更加渾一。

  (9) 陽明《稽山書院尊經閣記》載,心、性、命本來為一,而其根源在於「已發之心」,這顯然不同於以「未發之性」為根源的朱子學。清初的朱子學者勞余山以陽明在《尊經閣記》中只說「其應於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而不在此句之前提舉「其未發中有仁、有義、有禮、有智」為遺憾,以為唯如此才能做到「周密」。而陽明之所以不提「未發」,在勞余山看來,乃是因為偏於「行」的緣故(參見《勞余山先生遺書》卷7,《論陽明尊經閣記》)。然而,以心之已發為本,以行為本,實乃陽明心學的生命之所在。

  (10) 何謂「滴血骨」?據傳說,判斷墳墓是不是自己祖先的,只要在屍骨上滴注子孫的血,就能立刻分辨出真偽來(參見楠本正繼博士:《陽明學的精神》,《哲學雜誌》第66卷第711號)。

  (11) 中國自古以來都貴睿智,並把具備睿智的人當作聖人。所謂睿智,是知物之萌動而導引全體的知,即不在知幾之知以外的知(參見《書經·洪範》)。陽明所說的良知,一般來說也有這種性質。所以陽明認為,揣摩人情而肯綮的蘇秦、張儀之智,也能見得良知之妙用,只不過用於不善罷了(參見《傳習錄》下)。王龍溪認為:陽明在平定宸濠之亂中用的兵法,也是現成的良知之妙用(參見《王龍溪全集》卷13,《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序》)。

  (12) 陽明認為,致良知是學之頭腦、聖人第一義,但若求於聞見之末,那就會失卻頭腦而墮於第二義了。不過這並非不要聞見之知。所以陽明說:如果得頭腦的話,多聞多見也會成為致良知之功。重要的是,陽明把聞見之知與良知渾而為一,甚至認為,說致良知有求於聞見,這在語意上未免會以兩者為二。雖然這與專求聞見之知尚有一些不同,但在未得精一之旨這點上則是共同的(參見《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

  (13) 在《易》乾卦文言傳中有所謂「知至至之」之語,陽明把「良知之知」當作「知至」之「知」,把「致」當作「至之」之「至」,並以朱子把《大學》的致知作為知識的擴充為非,而將致知等同於致良知(參見《大學問》)。不過朱子也提倡真知,他在《大學章句》中解釋致知說:「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

  (14) 佐藤一齋針對「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的陽明之語說:「加一個『能』字,便可知本體工夫合一也。」(《傳習錄欄外書》中)這大概可以說是至論吧!此外,現成派的羅近溪也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如果說本體之外有工夫,則心就被蒙蔽了;如果說工夫之外有本體,則本體也就成支離了(參見《近溪子集·庭訓下》)。這似乎也可以說是對陽明本體工夫之主旨的貼切說明了。

  (15) 有一次,陽明對王於中說:「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恐懼而不敢受用,於是陽明又說:「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於中還是謙遜不受,陽明再次說:「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傳習錄》下)當王汝止與董蘿石同樣都說「滿街人都是聖人」時,陽明對汝止說:「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對蘿石說:「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同上)

  (16) 在日本陽明學者吉村秋陽的《王學提綱》中,抄錄有陽明良知說的部分重要內容,而抄於此書開頭的部分就是「拔本塞源」論。在日本朱子學者中,如三宅重固的《讀筆記》,也對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拔本塞源」論)作過批判。他指出,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源自於其「致良知」說,並批判說,陽明沒有認識到唯有一體本來先後之序和遠近大小皆用力,才能至其真處(引自豐田信貞:《王學辨集》)。

  (17) 日本陽明學者三重松庵著有《王學名義》,該書似乎可作為初學者的入門書。而在批判王學的書中,則有豐田信貞的《王學辨集》。信貞是山崎闇齋的門人,此書集錄了中國、朝鮮、日本諸儒的王學批判論。該書引用了李退溪的《辨》、林羅山的《陽明攢眉》(此書集錄了明儒羅整庵、霍渭厓、汪必東、陳清瀾、吳季才的王學批判論以及羅山本人的觀點。但據說馮貞白《求是編》中的王學批判論,因已有和刻本而被省略了)、山崎闇齋的《大家商量集》、佐藤直方的《討論筆記》、三宅重固的《讀筆記》中的王學批判論,從中可以概要地了解到日本的王學批判論。


關閉